客居雲南多年,遍嘗滇菜各味,口齒留香的還是那道汽鍋雞。
以我的陋見,汽鍋雞的絕勝處不在雞肉,而在鍋裡盈盈微漾的湯汁,小啜一口,清香、鮮美、甘醇之味在舌尖隱隱綻開,再挑剔的味蕾也不覺醺然微醉。但凡來過雲南的游客,品嘗特色風味,少不了汽鍋雞,有的老饕干脆將汽鍋背回家,試著如法炮制一番。
有趣的是,據我多年觀察,汽鍋雞並未因絕美之味而行走天涯,未若像老家的回鍋肉、魚香肉絲、麻婆豆腐、火鍋等縱橫天下,不少人從雲南背回汽鍋,用過一兩次后就放在櫥櫃裡塵封起來。味美卻行而不遠,在舌尖上的中國,這倒是一件頗堪玩味的事。是食材難得,鍋具獨特,還是水質、海拔不同,抑或是火候、刀工的講究?筆者曾請教於業內人士,眾說紛紜,始終未得要領。
暮春之季,正好出差去建水,行前就托付當地朋友,要見識一下“汽鍋雞的秘密”。電話那頭的回話很干脆:“沒問題!帶你去建水最有名的汽鍋雞店!”
建水,古稱臨安,有“文獻名邦”之譽,為明清時期雲南儒學重鎮,是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建水美食在雲南也素有口碑。黃昏時分,春風縈懷,石榴吐蕊,和朋友行走在建水街頭,四方游客,呼朋引伴,酒樓飯庄,笑語聲喧。
“喏,就是這家飯店了。”在朋友的指引下,抬眼一望,街旁鱗次櫛比的商鋪間矗立著一家全木結構的店面,窗櫺上雕著梅蘭竹菊等花式,古朴中透出幾分清雅,門坊上挂著“紅河州‘非遺’項目建水汽鍋雞代表性傳承店”的招牌。走進店內,食客們熙熙攘攘,服務員穿梭往來,樓上垂挂的數隻紅燈籠和彌漫店內的煙火氣透出濃濃的市井味兒,撩撥著人的食欲。
在二樓尋一僻靜處落座,朋友忙著前后張羅,並引來一位身形壯實、面色紅潤的中年漢子,正是這家飯店的總經理張季彬。一番寒暄工夫,一桌菜已上好,定睛一看,除了熟悉的汽鍋雞外,還有幾個汽鍋,乃是紅燒肉、豬肚、鱔魚、豆粉和土參打造的“汽鍋宴”。但主角兒還是那鍋由當地紫陶盛裝的汽鍋雞。
在升騰的氤氳中,鍋底那層清亮的湯汁飄著一絲嫩黃,暗香浮動,鼻腔和味蕾又經歷了一次美味的熏染,面對飯店的當家人,我不禁將心裡的那個疑惑拋出——
“你說的這個現象,我倒沒怎麼注意過。按說,做汽鍋雞並不難啊,我們有秘訣?你指的是?”張季彬與我饒有興致地討論起來。
“鍋嘛,可能有點講究,我們用的是建水紫陶燒的土鍋,從元代開始祖祖輩輩都在用,游客從建水買回去的也很多。”
“雞嘛,有點特別,我們用閹雞,生長期八個月到一年,我們在北京開過分店,也用當地的雞。”
“這些早就不是什麼秘密,至於海拔、水質?這我說不上來,但有一條規矩,汽鍋雞一定是蒸出來的,不是熬出來的,蒸出的湯再少,也不能摻水,否則,就是糊弄客人了。”
或許是我半信半疑的神情,讓張季彬明白了點什麼,他微笑著,一邊安排下去:“你一會兒去后廚,我讓師傅將整個烹制過程演示給你看,怎樣?”還有這樣的好事?!這完全出乎意料啊,我不禁向朋友投去驚佩的目光。
從二樓下來,穿過大堂,隻見燈火已熄,國營“出身”的飯店還是沿襲老國營的規矩,晚八點關門送客。來到后廚,案板已整理得清清爽爽,地板已擦洗得干干淨淨,員工大都已下班,獨留陳琳師傅今晚為一位“好奇”的食客展示他近四十年的汽鍋雞“功夫”。
隻見他手起刀落,砍、斬、剁、斫,一會兒的工夫,案板上的一隻肥閹雞就已切塊碼好,隨手取過一隻汽鍋盛起,然后,用清水將雞塊清洗一遍。回過頭來,案板上放好了一塊姜、一撮大蔥、幾個枸杞、一小碟鹽和胡椒粉。
“這些就是汽鍋雞的配料了,汽鍋雞之所以鮮、香,就在個原汁原味,蔥姜除腥,枸杞起個滋補作用,配料越簡單,越容易出味。”陳師傅說。
待調和好配料,旁邊一口大鋁鍋已燒得熱氣騰騰,陳師傅將汽鍋直接放在鋁鍋口上,再扣上蓋兒,縷縷蒸汽便通過汽鍋裡的錐形管滲入。
“八個月到一年的雞,得蒸兩個小時,時間足夠,才能將雞肉的蛋白質、氨基酸充分地溶解到雞湯裡,這急不得!”
哦,“急不得!”一語似乎讓我若有所悟。雖然未在后廚等上兩個小時,然而,張季彬和陳琳卻說,這看似平常的120分鐘卻非同小可——
因為這兩個小時,飯店的汽鍋雞一般隻接受客人的預定——做少了,不能滿足客人的需要,做多了,存放時間一長,鮮勁兒就沒了,再加熱,已不是那個味兒。也因為不想“浪費”這兩小時,又能招徠更多客人,於是有人動了“腦筋”——用煮好的雞湯來代替蒸湯。
試想一下,普通人家,花兩個小時蒸一隻雞,實在勉為其難,即便是老饕,把背回家的汽鍋偶爾蒸上一蒸,算是換個口味。快節奏的國人,想在短時間內滿足舌尖之欲,那些配料多多,搞“強刺激”的菜品必然脫穎而出,大行其道。
而汽鍋雞卻不能,自元代,建水有這道菜起,它就有自己的節奏,數百年來不更改,它有自己的味道,數百年來不迎合。失卻這些,世間不隻失去一種美味,更失去一份人間的淳朴和堅守。在唯有美食不可辜負的當下,在競爭空前激烈的餐飲業,汽鍋雞散發的這份從容、淡定和自如恰是邊地人們精神世界的一份生動寫照﹔守不住這份初心,耐不過時光淘洗,即便仿制的像模像樣,但難有那個味兒。
這或許就是汽鍋雞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