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行駛在喀什通往麥蓋提的高速公路上,路面冰雪融化,有些濕滑,車子跑不起來。隨著暮色漸漸彌散,村庄和田野變得迷離,我心裡亦陡生一絲焦急。昨天已經約好了,今天中午就可以住進吐爾遜大哥的家裡,誰料想,昨夜一場大雪,飛機延誤了近七個小時。看眼前這景況,估計到了麥蓋提,怕是要二更天了。
吐爾遜大哥是一個朴實厚道的維吾爾族農民,家住麥蓋提縣巴扎結米鄉恰木古魯克村第七村民小組。去年五月初,我到麥蓋提看望文聯“訪惠聚”駐村工作隊,跟他認親成了民族團結結對親戚。他長我十一歲,我認他做了大哥。半年多來,我到他家裡去過四次,上個月還請他到烏魯木齊玩了兩天。這次來,我要在他家裡住一周,與他一起生活和勞動,更多些交流,以增親情。這是一次不同尋常的訪親之行,我心底蕩漾著別一種滋味的暖意。
汽車駛過岳普湖出口。手機鈴響,急急地打開,屏幕上是吐爾遜大哥的名字。他用很蹩腳的漢語問我:“今天你來不來嘛”接著是一長串我聽不懂的維吾爾語。我感覺他話裡像是帶了埋怨,趕緊答道,“來,來,來”。把電話交給同車的維吾爾族同事,告訴他不要著急,我正在趕路,晚些時間就到了。同事說了,又聽了好一會兒,又說了,又聽了。挂了電話,同事告訴我,老人今天一早到現在一直在等我,昨天還去了村委會,看到乘大巴車到達的單位同事都被鄉親們接去了家裡,他一著急,又去找工作隊問我什麼時候到。
我一時默然,不知該怎樣面對這樣的冀盼。車外一片朦朧,暮光已被夜色遮蔽,所有的景致都被黑夜融化,思緒便專注於車前燈兩束耀眼的白光,任這光化作一根滿是牽挂的纖繩,一點點拉近吐爾遜大哥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院落。
自從結了這門親戚,一來二往,不知不覺竟對麥蓋提多了一份念想。在新疆生活工作五十多年了,從來沒有到過麥蓋提,也從未想過會跟這地方有某種際會。有時會覺得這人世間的因緣,總是時代風雲裡某種不得不如此的定數。新疆是祖國西部一片遼闊的疆域,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事情無窮無盡,風雨如磐,歲月崢嶸,新疆人民心心念念的就是團結穩定、安寧祥和。這讓我與吐爾遜大哥的結親,讓全疆百多萬干部與各族群眾的結親,陡增了大時代裡激蕩著使命召喚的崇高。吐爾遜大哥,這個六十七歲的維吾爾老人,成了我走進南疆、認識麥蓋提的機緣,亦使我有了一條情感路徑,引我去親近風情迥異的維吾爾社會,在相互交往交流中逐漸融化橫亙在我與他之間的隔膜。我意識到,自己是放不下麥蓋提了,在那片葉爾羌河經年滋潤的沙漠綠洲,生活著我的一位親戚,他是我的大哥,他的名字叫吐爾遜·塔外庫力。
晚上九點多到的麥蓋提縣城。想到吐爾遜大哥還在等我,便讓汽車繞過城裡熠熠閃爍的燈火,徑直去往村裡。到了大哥家門口,院門開著,院子亮著一盞燈,平日裡休息的木板床上,鋪著一條紅底綠花的毯子,門邊一輛電動摩托車正充著電,燈光映著院裡未及清掃的雪,滿地晶瑩。這是他入秋時剛搬進來的安居房,新屋舊家,靜謐祥和。屋門開了,頭戴刀郎尖頂皮帽的吐爾遜大哥在門裡現了身,看見院子裡的我,一抬腳跨出門,鞋子也顧不得穿,幾步就走到我面前,一把抱住了我。他那副敦厚壯實的身板,攜著火爐烘烤的溫暖,立時包裹了我的身軀。我們相擁在一起,沒有說話,周身都是濃濃的親情。
進到屋裡。屋子是新疆農村慣常的那種一明兩暗的形制,當門的屋裡架著火爐,爐火燃得正旺,爐子上水壺裡的水“滋滋”響著,火爐旁一隻廢油漆桶裡盛滿了煤。左手邊的屋裡,木板搭起的炕上擺了小炕桌,桌上幾盤水果,還有幾隻茶碗和馕,儼然待客的擺設。吐爾遜大哥招呼我和同事上了炕,盤腿圍坐桌旁,喝茶,吃水果,蘸了茶水吃馕。我們邊吃邊聊,暖意融融,不經意間已是深夜。
吐爾遜大哥安頓我睡在中間屋裡火爐邊的小床上。睡到半夜,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一下醒了。屋門亮窗映入些微院裡的燈光,朦朦朧朧的,我看見火爐前弓著背的大哥。他小心掀開爐蓋,用火鉤輕輕捅掉爐灰,拿火鉗夾了桶裡的煤添進爐膛,蓋上蓋子,輕手輕腳回了裡屋,隱約有一兩聲沉緩的喘息。加了煤的爐子很快燒得呼呼響,爐蓋上的小孔透出一縷火光,在屋頂照成一個紅亮亮的圓。我全無睡意,看著屋頂那團亮光,不禁想起早年的冬天裡,父親半夜起來添煤加火,也是這樣深躬著身子,也是這樣爐火映紅了臉,也是這樣低低的喘息聲。一樣的情景,一樣的親情……
第二天是星期天,適逢麥蓋提縣城巴扎日(相當於內地的趕集日)。巴扎是南疆綠洲經濟的特殊產物,是維吾爾傳統文化的活態博物館。麥蓋提大巴扎遠近聞名,在這裡十裡八鄉的維吾爾族群眾看來,它就像一個喜慶的節日。清早起來,聯系文聯一起住家訪親的同事,相約搞一個“我陪親戚逛巴扎”的活動。把這消息告訴了吐爾遜大哥,他立時一臉喜色,說自己已經很長時間沒趕巴扎了。
正午時分,我們出了門。一場大雪后的麥蓋提,陽光明媚,曠野安靜,天地透澈。一路上,趕巴扎的鄉親絡繹不絕,不時碰到跟親戚一起趕巴扎的同事,有和我們一樣步行的,有趕著毛驢車的,有騎著電動摩托車的,還有開著電動三輪車的,攜家帶口,喜氣洋洋。
進了巴扎,我感覺一下掉到了人海裡,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我們隨著人流到了一溜小吃攤前,煙霧騰騰裡,各種各樣的吃食,高聲吆喝的叫賣。我問吐爾遜大哥,誰家的烤肉好,哪家的烤包子香,誰家的拌面做得好……大哥指指這家,點點那家,我們就挨家吃過去,胃口從沒有這樣好過。
吃飽了,進到商品銷售區,除了蔬菜瓜果、服裝鞋帽和生活日用品,各種農具、皮具、鐵器也是琳琅滿目,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不明白用途的東西,都是一些鄉間匠人做出來的稀罕物。真如維吾爾民間流傳的,“巴扎上除了父母之外什麼都可以找見”。
逛了大半天,給吐爾遜大哥買了一雙皮鞋,給他老伴買了頭巾,還買了兩樣家裡用的小物件,相跟著出了巴扎。一道過來,跟同事和他們的親戚時聚時分,一家一家的,都是手提肩挎,各有斬獲。同事們向這個問好,跟那個拍照,逗逗孩子,問候老人,真的像過節一樣。跟親戚親,同事之間也親近了很多。在單位裡,各自都在忙工作,很難見到這般喜興和親密。
南疆農村維吾爾族聚居,特別到了基層,大多是相對單一的民族構成。我很想了解他們對其他民族特別是漢族的認知。那天晚上,我和吐爾遜大哥喝茶聊天,我問他,最早認識的漢族人是誰,現在還有印象嗎?他仰頭想了想,說在縣城上學的時候,有一個北京來的張老師,課講得好,對學生也很好,后來回去了。還有一個烏魯木齊來的李老師,叫李培漢(音),一直在麥蓋提教書,維吾爾語說得好,同學們都很喜歡,經常會帶些家裡的青玉米棒子送給他。他有個女兒叫李彩霞(音),跟他們是同學,在一起玩得也很好。李老師退休后回了烏魯木齊,前幾年聽在縣裡工作的一個同學說,李老師已經去世了。他說時常會想起這位李老師。
一天下午,我邀作家劉亮程來吐爾遜大哥家做客。他談起在闊什艾肯村住家的主人肉孜·阿不都熱合曼,他怕住在他房子裡的客人擔心,一晚上都沒關院子裡的燈。說這個普通維吾爾農民身上的善良讓他深有感觸。他念了剛寫的一首短詩:
我可否
用肉孜家院子裡
一整夜照著的燈光
把闊什艾肯村的
黑夜照亮
我耳邊是亮程低緩念誦的聲音,看對面凝神靜聽的吐爾遜大哥(我知道他是聽不懂的),想到他時常會憶起和懷念的李培漢老師,心裡不禁隱隱地動了一下,感覺喉頭有一絲哽咽。
一周時間過得很快,第一批來的同事要回去了。一大早,我去村委會送他們。一家一家的維吾爾族鄉親,用電動三輪車載著他們的城裡親戚——我們的干部,從村庄不同的方向匯集到村口的路旁,在大巴車前告別。核桃、紅棗、蘋果、馕……各樣的贈禮裝進行李箱。車要開了,男的握手擁抱,女的相擁而泣,久久不願分開……
晨曦初露,隆冬寒深,村庄裡彌漫著淡淡的煙霧,煙火味勾起濃濃的鄉愁。裝滿了一車的親情緩緩啟程了,鄉親們濕了眼眶,揮著手,指尖上分明是冬日的暖春——
新疆啊,我們深愛的家園,我們共同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