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父母先后去世,已暌離故鄉八九年了。盡管每年清明節都回老家到父母墳前祭拜,但只是在麥苗青青的田野朝著村庄遠遠瞭上幾眼,從沒進過村。前些天,也許是有了點歲數的緣故,突然想到生我養我的村庄看看。於是便趁著假期有了一次故鄉行。
這個冀南平原的小村,變化之大可用“驚奇”二字來形容。臨街所有的牆面都粉刷了白灰,整齊劃一﹔原來坑坑窪窪、亂堆著柴火秫秸的街道消失了,代之以平展展的水泥路面,干淨整潔﹔大多房子都是近年新蓋的,門樓貼著彩色的瓷磚,漂亮氣派,還有數座二層小樓矗立村間,惹人眼目。記憶中的村庄難覓蹤影,讓人懷疑是否走錯了地方。
那天不算太冷,雖然不足夠晴朗,天上的太陽依然放射著暖意。我去看望堂哥,進了院門,堂哥正坐在屋檐下晒太陽,閉著眼睛聽收音機裡的京戲,身旁放著小凳,上面有一杯茶正裊裊冒著水汽。我環視一下寬敞的院落,東南角擺放的七八隻大瓮,粗粗笨笨的,十分突兀,闖入眼帘。
一番寒暄之后,我指著那些大瓮好奇地問道:“哥,那些大瓮是干啥用的?”堂哥說:“你看看就知道了。”我遂走過去,轉了一圈,發現每一隻瓮都是空的!這些瓮有的是陶瓷的,有的是水泥的,大小不一,高矮錯落,有一隻還缺了一個口。我看過之后更疑惑了,說:“咋這些瓮都是空的?沒用你放著干啥?”堂哥今年七十多了,當過兵,喜歡看書,腦瓜特別好使,聯產承包后曾是多年的產糧大戶。他笑呵呵地說:“沒用?咋沒用?我這些大瓮就是歷史的物証,我這個院子就是歷史陳列館。現在這些瓮可是稀罕物了,你去別人家看看,早沒了。要不是我堅決阻攔,這些瓮也早讓我兒子給砸了。你看那隻瓮缺了一個口,就是兒子給砸的。”他也走過來,撫摸著大瓮的邊邊沿沿,柔柔的,像撫摸著他的嬰兒。
作為農村長大的孩子,我理解堂哥對瓮的感情,也了解瓮的過去。
瓮在農村曾是一件不可或缺的家什,存水、腌菜、儲糧是它的三大功用。先說存水。早些年村裡沒有自來水,用水就得去甜水井或機井上挑,扁擔、水筲、水瓮是每家必配的設備。
記得我上大學放寒假,最憷頭的就是回村裡過年,因為挑水的任務非我莫屬,須我“勇挑重擔”。本來我家在縣城住,父母圖過年和鄉親們在一起熱鬧,非得回村子過不可,這可苦了我的肩膀。我家與村外的水井有一裡之遙,家裡那隻大瓮若吃飽需要六七擔水來“喂”,如此六七趟下來,我的肩膀硌出血印,腫起來,最后一趟差不多已經是風擺楊柳,雙腿打戰,幾步一歇。這水瓮的水不止管吃飯洗涮用,還有消防的功用,如果失火,即可緊急從瓮裡取水滅火,所以,舊時的深宅大院都放著許多水瓮。
次說腌菜。以前到了冬天,每家解決吃菜問題,除了挖菜窖儲存大白菜,就得腌漬一大瓮咸菜,主要是大白菜和白蘿卜。另外還腌一些胡蘿卜、豆角等,因為量小,多用壇子腌,壇子也即小瓮。腌菜的瓮通常放到院子裡,上面蓋上木蓋兒,再壓上石頭或磚塊,濃郁的咸菜味飄散出來,酸酸的,澀澀的,鼻子有點抵觸。等腌制好了之后,可隨時從裡邊撈出來,切切就是一盤菜了。冬天的農村,哪家沒有腌菜瓮呢?這些瓮,承載著人們漫長的期待,和大家一起熬著日月,沉浸著雖然齁咸苦澀卻也彌足珍貴的人生滋味。
再說儲糧。瓮就是家裡的糧倉,瓮越大越多就標志著糧食越多。我記得小時候,生產隊在麥場上按家按戶以公分多少分糧,一堆一堆的,我們家雖然人多,但壯勞力少,每次都分得很少,弄回家倒進瓮裡,隻到瓮的腰部。一年到頭糧食不夠吃,隻能依靠在外工作的父親微薄的工資買,我們家是“糴”,別人家是“粜”,打小我就認識了這兩個漢字的區別。
改革開放以來,實行責任田,家家原有的瓮顯然不夠用了。為了省錢,許多農家用水泥砌成瓮。家裡有糧,心中不慌,除了上交的公糧,余下一瓮一瓮的糧食成了農民心裡的定心丸,腰杆子硬了,笑容挂在臉上,連走路都更顯篤定。后來連公糧都不用交了,打下的糧食全部收到自家的瓮裡。像堂哥這樣,那些瓮就是他勤勞致富的獎勵証書,是他光榮歲月的見証,怎舍得毀掉?
瓮除了上述三大功用,還能當“儲藏櫃”,家裡給老人孩子買的點心,買來的瓜果等,都可以存放到瓮裡,既恆溫保存,還能避免老鼠偷吃。老鼠的尖牙利齒能把木櫃咬出洞,卻拿陶瓷和水泥做的瓮一籌莫展。瓮還能當“保險櫃”,農家主婦常常把錢用布包好塞到糧食裡,至於是哪隻瓮,埋有多深,這個秘密除了主人誰能知曉呢?
如今,瓮的這些功用成了昨天歷史。家家都有自來水,龍頭一開嘩嘩流淌,和城市一樣,吃飯、洗衣、如廁全搞定,再也用不著水瓮了。現在可隨時吃時令蔬菜甚至是反季蔬菜,不用大瓮腌菜了,即便喜歡腌菜,也是用瓶瓶罐罐腌一點,講究精致和品位,只是作為爽口的小菜,誰還把咸菜作為主菜呢?
收麥收秋時節,糧商的聯合收割機開到地裡從收割到脫粒一氣呵成,一手收糧,一手付錢,農民和城裡人一樣都吃上了“商品糧”,米呀面呀從農貿市場購買就成。如果說比城裡人多了一層方便,就是可以把從田間收獲的部分糧食放到面粉廠,用的時候隻需扣除加工費就行啦。
瓮,這個傻大笨粗、分量沉重的物件,在今天已基本淡出了現實生活,慢慢從人們的視線裡消失了。或許將來再從課本上讀到“請君入瓮”“瓮中捉鱉”“瓮牗繩樞”等這些成語的時候,孩子們再也看不到實物了,隻能從插圖上想象它的模樣。我在想,堂哥那些包括被兒子砸了一個口子的瓮,還能保存到幾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