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82年以來,每年的4月18日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定為“國際古跡遺址日”,今年的主題是“遺產事業,繼往開來”,旨在推動遺產保護的代際傳承。恰好,這個春天,我先后走訪沈陽、福岡等地,欣賞到幾件難得一遇的王羲之書法名跡,也由此對遺產保護事業的繼往開來多了一些思考和感悟。
在遼寧省博物館,我見到《萬歲通天帖》。武周時,琅琊王氏后人王方慶進獻家族書法,武則天於萬歲通天二年下令鉤摹,故此卷以年號名之,現存七人十帖。其中書聖《姨母帖》《初月帖》,或朴厚凝重,或率意暢達,為世人熟知。另六人八帖,從與王羲之同輩的王薈,到其后第四代王慈、王志,都有翰墨留存。細讀這揮洒縱橫的一門書翰,不免感慨琅琊王氏家族文才代代相繼,書學承傳有序。正如董其昌所言“此帖雲花滿眼,奕奕生動,並其用墨之意一一備具,王氏家風漏泄殆盡”。
其實,《萬歲通天帖》這卷國寶是一個縮影。它所映射的,是無論再偉大的文化遺產,其創造者、傳承者、守護者終歸是具體而微的人,而家是每個人的安身立命之本。所以我們常說遺產事業的根基在基層、在社區,無論是公眾教育,還是關鍵少數——譬如某項非遺的傳承人,如果能有更多的家庭熱愛傳統文化,進而關愛文化遺產,並能如“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一般形成新家風,世代相傳,那麼“遺產事業,繼往開來”自然就有了堅實基礎。
在福岡,我與唐代傳入東瀛的《喪亂帖》面對面。八行六十二字由行入草:“羲之頓首,喪亂之極”時筆力尚雄強,“追惟酷甚,號慕摧絕”時字字已泣血,及至“臨紙感哽,不知何言”時,濃點輕拂間盡顯慘淡之情,可謂美學中的悲劇精神在中國傳統文化裡的重要體現。《喪亂帖》后,書法如顏真卿《祭侄文稿》,文章如庾信《哀江南賦》,戲曲如《竇娥冤》,小說如《紅樓夢》,這類中國式的悲劇性審美體驗在在皆是。它們所表征的,正是中華民族精神氣質與血脈風骨裡崇高且悲慨的一面。
設若把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比作一棵樹,那麼凝聚了歷史、科學、藝術三大價值的文化遺產就是這棵樹上最絢爛的花朵、最成熟的果實。花開花謝,果熟蒂落,遺產誠然亦有興衰更替,但春華秋實,歲歲不息。究其本質,每代人傳承守護的,表面看是遺產,實則是這個國族的精神氣質與血脈風骨。惟有悉心呵護,這棵國族之樹才會參天,才會歷經劫波而依然枝繁葉茂。
遺產保護事業的繼往開來,蘊含著不同文明、不同國族之間的相互交流。在福岡的《王羲之與日本書法》大展上,可以看到王羲之書風對異域文明的影響。在日本被譽為“三筆三跡”的書法名家們無不浸淫王氏書風,且又自出機杼,發展出特有的假名書法。到了宋元時,既有眾多扶桑禪僧來華求法,又有蘭溪道隆、一山一寧等大德渡海傳經。因為再一次深刻影響了日本文明的氣質與面貌,所以這一波文化互動的意義並不亞於日本遣唐使及鑒真東渡。
在展覽中頗難得一見的,還有京都建仁寺收藏的一山一寧名跡《雪夜作》立軸,上書一首七言偈詩,作於1315年,較之紙本立軸的元人張雨《登南峰絕頂詩》,應早上多年。因之這件旅日高僧書寫的立軸,又讓我們對於宋元時代的書法藝術有了新的認識。如此說來,《雪夜作》正是一個象征。它是不同國家、不同民族間文明交流的象征,雖然瑣細,但聚水成涓,正是這些近乎微末的文化遺產點滴匯集,方才成就起文化交流的清渠活水來。
這個春天裡,公開展示的王羲之書法名跡何嘗不是一個啟示?它意味著遺產的代際傳承不止於保護,還需與古為徒,推陳出新﹔它意味著遺產傳承不止於代際,還需不同文明間的交流與互鑒。惟此,中華文化方能實現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這或許正是“遺產事業,繼往開來”的真諦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