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是90多歲的人了,講我自己的詩詞,我說那是“鏡中人影”。為什麼叫“鏡中人影”?我覺得這個題目是我教書70多年來最難講的一個題目,之前我從來沒有講過。我教書雖久,但我向來所講授的是古人的詩詞。古人死無對証,就由著我“信口雌黃”,我可以隨便發揮。現在有朋友提出來:“你現在90多歲,我們隻聽到你講古人的詩詞,你什麼時候也講一講自己的詩詞吧。”其實自己的詩詞是佛曰“不可說”。為什麼不可說?現在西方有很多現代的理論,例如詮釋學、接受美學、符號學等。當我講古人的詩詞,我就通過語言符號給它種種的詮釋。在詮釋中,就有我作為讀者的接受,我有很多詮釋的自由。現在講自己的詩有幾點難處:
第一,我實在覺得我自己的詩沒有什麼好,自己覺得不好的詩,還要給人家講,這是第一個困難。古人的作品,我可以選擇李白、杜甫、蘇軾、辛棄疾的詩詞,我覺得哪個好就講哪個。現在講我自己,我就覺得小時候寫的詩非常幼稚,有什麼好講的。
第二,詩說的是什麼,作者是最權威的。作者一旦說出來,那所有詮釋的、接受的可能都不存在了。怎麼能說這是我的最原初的意思呢?我不能這樣說,這是一個很笨的方法。
第三,講自己的詩,我是說它好,還是說它壞?我從來沒講過自己的詩詞,但是我已經90多歲了,也應做一個回顧了。一定要講的話,我就把距離推遠一點,這不見得真的是我。一方面,“鏡中人影”就是鏡子裡面的一個影子,好像是我,又好像不是我﹔另一方面,時間早已超過半個世紀,真是有歷史的距離。我現在就作為第三者,作為78年后的一個讀者,來看我幾十年前所寫的幼稚詩篇。其實我現在想一想,在現實中確實有詮釋的距離,因此是鏡中人影。
一個朋友來做訪談,我忽然間覺悟:詩是“有諸中,形於外”“情動於中而行於言”。因此,詩常常是不知不覺的,是你自己的本質、潛意識的一種流露。我小時候,老家的四合院能看到的景物就是:窗前的秋竹、大的荷花缸、菊花,然后看到花開時有很多蝴蝶、螢火虫在蹁躚起舞。當時我沒有任何理想,也從來沒有想過我要做一個詩人。一個小女孩一天到晚地背詩。詩歌就不隻要背,還要吟誦。吟誦久了,你不用學平仄、押韻,自然就學會合轍押韻了。作詩不是很難,就像唱歌一樣吟唱,吟唱的時候,那個聲調跑到你的頭腦、心靈裡,你隨著聲調就寫出來了,詩的感情是伴隨著聲調出來的。盧溝橋事變后,我遭遇到的第一個打擊是我母親去世。在國仇家難中,我的詩歌脫離了少女的情懷,而有了比較深的層次。
抗戰時期,北平淪陷后,老師教我們的詩詞,裡面都有很多愛國思想。我的老師顧隨寫了一首小詞,其中有一句“小紅樓外萬重山”,表面說是紅樓外有萬重山,那個“萬重山”代表什麼?就是杜甫說的“國破山河在”。因此我的老師后來說“黃河尚有澄清日”,黃河就是千年一清,它也總會有澄清的日子,“不信相逢爾許難”,我相信我們一定會勝利的。我從小在苦難中長大,我關懷國家人民的苦難,這種感情是我從小培養的。抗戰進入第七年,我寫過一首詩:
莫漫揮戈憶魯陽,
孤城落日總堪傷。
高丘望斷悲無女,
滄海波澄好種桑。
人去三春花似錦,
堂空十載燕巢梁。
經秋不動思歸念,
直把他鄉作故鄉。
我在詩中說:屈原要為這個世界找一個理想歸宿,一個理想的救贖之策。雖然他沒找到,但何妨從現在做起,等到滄海變成桑田,要等到哪一年呢?現在就試一試在滄海之中種下桑田吧!我就是要在滄海之中種出桑田來……
在接近一個世紀的生活中,我覺得不管是在國內,還是海外,我都親身經歷了很多事情。我不像寫《城南舊事》的林海音以及寫《洗澡》和《干校六記》的楊絳先生記憶力那麼強。她們能把許多故事、人物的細節都記得很清楚。我一生漂泊,現在回首從前,真是往事如煙、前塵若夢。很多詳細的情況我都已經追憶不起來了。不過幸而我有一個作詩的習慣,我內心有什麼感動,常常用詩詞記寫下來,我的詩詞都是我當時非常真純的感情。
(本文為中華書局出版《滄海波澄》一書序言,編發時有刪節,副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