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書於西漢時期的《史記》,東漢學者班固已經稱其“貫穿經傳,馳騁古今”(《漢書·司馬遷傳》),借用“經傳”的文獻意義肯定這部史學名著的絕高等級。章學誠曾有“深於《詩》者也”,“千古之至文”的贊譽。對於這部文學和史學共同崇奉的經典,魯迅先生所謂的“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尤為精當。自然《史記》的主要撰著者司馬遷,被看作文化偉人。
關於司馬遷強大的精神力量,人們通過其身受重刑依然頑強著書的經歷予以認識。清代學者趙翼分析戰國至於兩漢所謂“氣節之盛”時,指出“輕生尚義,已成習俗”。而司馬遷能夠戰勝“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的心理痛苦,“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採不表於后也”(《漢書·司馬遷傳》),終於完成《史記》撰述,得以“博有奇功於世”。宋代學者黃震於是感嘆道:“遷以邁往不群之氣,無辜受辱,激為文章,雄視千古,嗚呼,亦壯矣。”司馬遷的另一人生體驗,即萬裡行旅,對於他的史學考察和史學理解意義也非常重要。蘇轍說,“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凌稚隆《史記評林》卷首引馬存語:“子長平生喜游,方少年自負之時,足跡不肯一日休”,其用意在於“盡天下大觀以助吾氣,然后吐而為書”。
司馬遷是這樣回顧自己的早年經歷的:“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史記·太史公自序》)“二十”出游之前,“年十歲則誦古文”,形成早期文化氣質。而“年十歲”之前,則曾經有“耕牧”實踐。
漢代未成年人參與生產勞動實踐,是相當普遍的情形。司馬遷《史記》中有所記述。如《高祖本紀》記載,“高祖為亭長時,常告歸之田。呂后與兩子居田中耨,……”說后來的漢惠帝和魯元公主年幼時都曾經跟隨呂后參與田間勞作。《衛將軍驃騎列傳》寫道,衛青“少時歸其父,其父使牧羊”。其他史籍也有不少記載兒童勞動的故事。
《釋名·釋長幼》關於“童”是這樣解釋的:“十五曰‘童’。牛羊之無角曰‘童’。山無草木亦曰‘童’。言未巾冠似之也。女子之未笄者亦稱之也。”《說文·人部》也說:“僮,未冠也。”漢畫像石、漢畫像磚多有兒童參與“耕牧”的畫面。這些畫像資料中所看到的“童”,都是被發童子,表現出“未巾冠”的形象。當然,司馬遷“耕牧河山之陽”在“年十歲”之前,較“十五曰‘童’”,還要年幼很多。
《漢書·昭帝紀》記載了始元二年(前85)少年漢昭帝在“鉤盾弄田”參與耕作實踐的故事:“(春二月)己亥,上耕於鉤盾弄田。”這一歷史記錄具有儀式性意義,在正史系統中是受到重視的。《宋書·禮志一》《南齊書·禮志上》都曾回顧這件事。據《漢書》的注家解釋,“弄田”為“年幼”“戲弄”之田。漢昭帝耕於“弄田”故事,存留在長久的歷史記憶中。宋代學者宋祁的作品中至少5次說到“弄田”。清乾隆帝詩文中“弄田”凡38見。漢昭帝“耕於”“弄田”,自然首先是帝王進行重農宣傳和勤政表演的一種方式,與司馬遷等幼時的“耕”完全不同。但是對於尚是未成年人的漢昭帝來說,這又是一種耕作游戲,也是一種勞動實習。我們還注意到,9歲的漢昭帝“耕於鉤盾弄田”,和司馬遷“耕牧河山之陽”大致在同一年齡。這可能是漢代社會未成年人普遍參與“耕牧”勞動的人生階段。
“耕牧”經歷的表現,絕不會是不經意之為。儲欣《史記選》這樣評價《太史公自序》:“耕牧壯游,磊落奇邁,想見其為人。”指出童年司馬遷“耕牧”生活與“其為人”的關系,體現出非常透徹的歷史文化觀察力。桓譚說,“通才著書以百數,惟太史公為廣大,余皆叢殘小論。”王充說,“漢作書者多”,司馬子長“河漢也”,而“其余涇渭也”。司馬遷對於“田農”“田畜”等經濟行為非常重視。梁啟超指出,“西士講富國學”,“太史公最達此義。”(《史記貨殖列傳今義》)也有學者強調,通過對“農”的看重,可知司馬遷“相信經濟的力量對於國家與倫理有莫大的影響”。司馬遷對經濟史的理解,早年“耕牧”體驗應是必要的知識基礎。而《史記》能夠“詳察社會,精言民事”,“一掃封建上下等級”,特別是面向底層,關注平民的立場,以及有的學者所稱頌的“社會眼光”“自然主義”等表現,很可能與他幼年即產生的與勞動者的親近情感有關系。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秦漢史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