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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泰姬陵,莫臥兒王朝的精神和魂魄

梅岱
2018年07月16日15:21 | 來源:人民網-國家人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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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在你經歷的人、事、物中,有些過不了幾天便從你記憶的屏幕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有些則無論過了多少年都清晰可辨、依然如初。

那是在2005年,我到印度訪問,大約三、四天的時間裡,走了幾個城市,參觀了不少地方,沒過多久大都模糊淡忘,但唯有泰姬陵卻永遠地定格在我的記憶中。以至這些年,一提到印度,便想到泰姬陵。仿佛在我的意識中,泰姬陵就是印度,印度就是泰姬陵。

印度泰姬陵,世界新七大奇跡之一,是莫臥兒王朝第五個皇帝沙賈汗為他的愛妻泰姬·瑪哈爾修建的陵墓,從泰姬·瑪哈爾去世的1631 年開始,歷時22年,動用兩萬余人,終於在1653 年落成,它是莫臥兒建筑的精髓,莫臥兒王朝的精神和魂魄

先前對泰姬陵的了解,都是從媒體報道和旅游手冊的簡略介紹中得到的,想象中的泰姬陵也沒有離開曾經見到過的陵園墓塚的景象。還是使館同志一番誠懇的勸導,才下了決心去參觀的。他們說,到印度來不去泰姬陵,一定會遺憾的,就像到了中國,不看看長城怎麼可以呢?這是一個最簡單的理由,也是最能打動人、說服人的理由。和長城挂上鉤,這對於中國人來說,自然就有了格外的吸引力。

記得那一天,我們一大早乘汽車從新德裡出發,公路坑坑窪窪、坎坷難行,常有不守規矩的大卡車和橫沖直撞的摩托車擠佔在道路中間。也就200多公裡的路程,整整走了大半天。等我們從汽車下來,一個個灰頭土臉、疲憊不堪,出發前的興致蕩然全無。

新德裡俯瞰

人們常說,看景不如聽景,這也是許多人的經驗之談。大凡人們要介紹一個地方的名勝,不免要有點兒夸張和渲染,包括一些文章對泰姬陵“無與倫比”“空前絕后”之類的贊頌,我總覺得未必如此,心裡難免要打一點折扣。文人們寫文章,往往會虛張一點、過頭一點,不然怎麼可以招徠讀者呢?

可這一次看到泰姬陵,倒是應驗了那麼一句話:百聞不如一見。親眼所見、身臨其境的那種感受和體味,是任何人的描述和介紹都無法代替的。看到泰姬陵的一剎那,隻覺得驚艷叫絕,神情為之一振。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座宏偉壯美、富麗堂皇的宮殿,雄宏的中央穹頂在四座精巧亭閣的烘托下,高高升向天空,映襯在湛藍的天際裡,仿佛是天堂裡的瓊樓玉宇。通體乳白色的大理石,使主殿、宣禮塔和寬闊的台基渾然一體,有一種童話般超凡脫俗的氣韻。下意識地感到,這不就是一件充滿美的旋律、美的意蘊,精美絕倫的藝術杰作嗎?似乎應該放置在一個晶瑩剔透的玻璃櫃來陳設。人們常用“奪目”來描述人物和景致的美妙,可泰姬陵不光“奪目”,而且“奪心”——奪人心魄。

做過美國總統的克林頓看完泰姬陵后曾說,世界上隻有兩種人,一種是見過泰姬陵的,一種是沒有見過泰姬陵的。其實最早說這話的是19世紀英國的水彩畫家李爾。一位政治家,一位藝術家,他們有不同的價值觀,看來在藝術面前是有共同語言的,他們在以一種特別的表述贊美泰姬陵,實際是賦予了泰姬陵在人類文明史上的特殊地位。是啊,全世界70多億人,見過泰姬陵的畢竟是少數。在克林頓和李爾看來,這部分人不光是飽了眼福,重要的是他們多了一份人生的幸運,也因此多了一份經歷,“見過泰姬陵”從而成為一種身份的標志。

克林頓(中)參觀泰姬陵

泰姬陵的價值與愛情無關

泰姬陵帶來心靈的震撼,自然讓我對它的“今生前世”產生了興趣。泰姬陵是莫臥兒王朝的第五個皇帝沙賈汗為他的皇后泰姬·瑪哈爾修建的。泰姬·瑪哈爾是莫臥兒王朝一個波斯官員的女兒,由於她生性聰穎、多才多藝、貌美如仙,深得沙賈汗的寵幸。印度的史學家說,“她集三千寵愛於一身,以致對待其他妻妾不及對她的千分之一。”他們一日不可分開,即便是征戰沙場或外出巡視,也要把泰姬·瑪哈爾帶在身邊。就是在一次南征途中,泰姬·瑪哈爾為沙賈汗生下第十四個孩子后不久,便在布爾漢普爾的軍帳中香消玉殞,年僅38歲。臨終時泰姬·瑪哈爾要沙賈汗為自己修一座最美的陵墓,以使人們能夠永遠地記住她。

泰姬·瑪哈爾像,她是莫臥兒王朝一個波斯官員的女兒,由於她生性聰穎、多才多藝、貌美如仙,深得沙賈汗的寵幸

失去愛妻的沙賈汗哀痛欲絕,幾乎不理朝政,整日郁郁寡歡、以淚洗面,據說沒有多久便須發花白。唯一可以使他聊以寬慰的是,他已下定決心,要以一言九鼎的權威,不惜一切全力建造一座天下最美的陵墓,以滿足愛妻的遺願。他親自勘察,在亞穆納河畔選定地址,請來當時著名的土耳其、波斯建筑師。當然,沙賈汗本人就熱衷於大興土木,沉迷於豪華宮殿建設。因此,泰姬陵的建造,使他對愛妻的深情厚誼和對建筑的痴迷融為一體,自然他要傾其畢生的智慧和心血。從泰姬·瑪哈爾去世的1631年開始,歷時22年,動用兩萬余人,終於在1653年落成。從此,沙賈汗每隔幾天都要身穿白色禮服到泰姬陵來看望亡妻的棺槨。本來,沙賈汗還要在亞穆納河對岸給自己造一座和泰姬陵一模一樣的陵墓,區別在於泰姬陵用的是白色大理石,他的陵墓用黑色大理石,中間架一座銀色的橋梁連通,以表他和愛妻生死相依、連理不分,生在一起,死后有“鵲橋”相連。這是多麼浪漫美妙的構想!可悲的是,就在他的陵墓將要動工的時候,他的4個兒子趁著老子萎靡不振、懶於問政之機,為爭奪王位打開了內戰。1658年,三兒子奧朗澤布勝利,在德裡稱帝,廢黜了父王,並把沙賈汗幽禁在泰姬陵不遠處阿格拉堡的一座塔樓裡。這狠心的三兒子可能看在父親對母親的一往情深上,把他關在了一處可以從一扇小窗戶看到遠處泰姬陵的房間。整整8年,已是風燭殘年的沙賈汗每天都是在這扇小窗裡望著孤寂的泰姬陵度過的,直到1666年郁郁而終。奧朗澤布總算良心還沒有完全泯滅,答應了父親臨終前的請求,把沙賈汗的靈柩安放在泰姬陵裡他母親的棺槨旁邊。

這確實是個有點淒楚悲涼而又纏綿悱惻的故事。一些文人們常把泰姬陵稱作是永恆不朽的愛情象征,稱之為愛情紀念碑,借頌揚泰姬陵來歌頌愛情。年輕的導游們則喜歡借用愛情這個話題,穿鑿附會、添枝加葉編造出有滋有味的八卦故事,以滿足游客們的興味,自然也使這座冰冷堅硬的石頭建筑多了幾分親近和溫情,以至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少男少女們帶著婚紗來拍照留念。

對於帝王們的愛情,我總以為是不必歌頌贊揚的。每當聽到這類故事,本能地覺得渾身不舒服。在莫臥兒王朝的帝王中,沙賈汗本就是最為揮霍無度、奢靡荒淫的。作為權傾天下的一國之君,不惜耗費國家大量人力物力,窮奢極欲、勞民傷財,隻為愛妻遺願,這本該受到世人唾罵的,怎麼可以冠以愛情的名義來贊頌呢?按此邏輯,周幽王為了博得褒姒的一笑,導演烽火戲諸侯的鬧劇豈不是也可用愛情來粉飾了。前些天看到電視裡一檔文藝類訪談節目,嘉賓在解讀傳統文化時,把唐明皇李隆基和楊玉環的關系拔高為“偉大的音樂家和偉大的舞蹈家之間、心有靈犀一點通式的純潔愛情”,就更感覺不是味道了。且不說唐玄宗強行奪走自己兒媳本身就有悖倫常,作為一國君王,沉湎女色、昏聵無道,整日裡“芙蓉帳暖度春宵”“從此君王不早朝”,愛美人而不惜江山,本應千夫所指,大可不必夸贊頌揚。有諷刺意味的是,他們曾經的海誓山盟在馬嵬坡都化為三尺白綾“此生休”的悲劇。文人們詠頌李、楊故事的詩詞歌賦甚多,李白的《清平調》,白居易的《長恨歌》,李商隱的《馬嵬》等,都從不同視角,或贊美,或同情,或嘲諷,皆而有之。我倒是推崇清代文人袁枚寫的四句詩: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裡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袁枚對李、楊的愛情不屑一顧,他的同情之淚洒向百姓。

元代畫家錢選作《楊貴妃上馬圖》

泰姬陵的價值在於建筑藝術,與愛情無關。它之所以受到來自世界各地人們的青睞,之所以能夠入選世界新七大奇跡,主要在於其藝術之美征服了人們的魂魄,從而確立了它在世界建筑藝術史上獨一無二的地位。我們可以隨便翻開一本建筑藝術書籍,肯定不會沒有泰姬陵的身影。

沙賈汗的紀念碑

有人說過,有時候一座建筑比一個王朝更重要。曾經盛極一時的莫臥兒王朝早已灰飛煙滅,可泰姬陵卻依舊巍然屹立在那裡,人們可以從泰姬陵了解莫臥兒、走進莫臥兒。人們對泰姬陵的景仰,自然也景仰那個締造泰姬陵的時代﹔人們稱頌泰姬陵的偉大,自然也會認可那個建造這一偉大建筑的王朝,泰姬陵成了莫臥兒的標志。人們說,建筑是凝固的音樂,其實建筑也是凝固的歷史,是考量一個朝代文明的尺度。因此,不應該把泰姬陵僅僅看作是座建筑,它是莫臥兒的精神和魂魄。

遠眺泰姬陵

看到泰姬陵,人們都會追問這樣一個問題,泰姬陵為什麼會出現在莫臥兒王朝?我帶著這個問題翻閱了好幾個版本的印度史、印度文明史、世界文明史,想找到可以自圓其說的答案。

說實話,過去對印度的了解,隻停留在文明古國的概念中,要不是到泰姬陵來,引發了一探究竟的興趣,真還對印度歷史上曾經有過的莫臥兒王朝不甚了解。莫臥兒人是來自中亞的外來征服者,莫臥兒帝國的開創者——巴布爾是著名的帖木兒大帝的后代,母親則是成吉思汗后代。莫臥兒是阿拉伯語或波斯語“蒙古”的意思,莫臥兒王朝當然也可稱作蒙古王朝了。莫臥兒統治印度300多年(1526—1857年),是印度歷史上最強盛的時期,也是印度最后一個封建王朝。在莫臥兒統治中期,國力臻於鼎盛,堪與當時的康乾盛世媲美。當時中國和印度都處於國力上升期,同時創造了亞洲的經濟奇跡。國力強大、物資豐富、國庫充盈,為大興土木提供了可靠的物質支撐。據史料記載,修建泰姬陵時,莫臥兒一年的國庫收入已超一億盧比,而泰姬陵建設每年支出也就是20多萬盧比,這當然是輕而易舉的事了。

沙賈汗和他的宮廷

史學家們說,莫臥兒王朝前期的帝王們幾乎都對修筑城堡、建造宮殿有著特殊的迷戀。作為外來征服者,其中很重要的在於他們對社稷安危的政治考量。阿克巴大帝說,“我們興建宏偉的堡壘,保護弱小,嚇阻叛軍,讓良民們心悅誠服。我們營造舒適華麗的宮殿,不但為后宮們提供慰藉,更能壯大我們身為世界強權的國威。”這正如世界上幾乎所有的銀行都要投資興建豪華大廈,為的是贏得客戶的信任。高牆巨堡的背后是政治因素。其實一個王朝的政治力量,根本的來自民眾。得民心者得天下。倘若民心渙散、一盤散沙,縱然你的城池固若金湯,也必然會轟然倒塌,這個王朝也就會走到盡頭。

阿克巴畫像

當然,莫臥兒帝王們醉心於建筑,也與他們的興趣和素養有關,像沙賈汗本人就愛好廣泛,他曾資助哲學家、詩人、畫家和音樂家,當然,他最大的愛好是建筑,在建筑藝術方面就有很高的造詣,被后人稱作“印度歷史上的建筑狂”。阿格拉堡的擴建,德裡紅堡的興建,還有大清真寺、珍珠清真寺,都是他的手筆,泰姬陵則是他的登峰造極之作。當然,沙賈汗不是設計師,但他是鑒賞者、拍板決斷者,是他的審美鑒賞水平,是他的理念視野,決定了泰姬陵的輝煌於世。是啊,如果沒有沙賈汗,就不會有泰姬陵,而沒有泰姬陵,人們也不會記得300多年前被兒子罷黜的沙賈汗皇帝。從這個意義上說,泰姬陵既是泰姬·瑪哈爾的陵墓,也是沙賈汗的紀念碑。

沙賈汗像,1628-1658 年間莫臥兒王朝皇帝,他在建筑藝術方面有很高的造詣,被后人稱作“印度歷史上的建筑狂”。阿格拉堡的擴建,德裡紅堡的興建,還有大清真寺、珍珠清真寺,都出自他的手筆,泰姬陵則是他的登峰造極之作

這倒使我想到中國歷史上也有這樣幾個皇帝:唐玄宗李隆基、南唐后主李煜、宋徽宗趙佶、明熹宗朱由校。他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本職工作”不怎麼樣,業余愛好卻風生水起。李隆基曾有過勵精圖治、“開元盛世”的光鮮,但后來怠於政事、耽於所溺,陶醉梨園粉墨、霓裳樂舞,被后人奉為梨園鼻祖,卻差點丟了江山。李煜開創了一代詞風,可算得上詞賦大家,卻成了亡國之君。趙佶書法繪畫自成一體,成就斐然,卻做了金朝的俘虜而客死他鄉。朱由校熱衷魯班事業,喜歡和桌椅板凳打交道,開明式家具先河,國家大權卻落在奸臣魏忠賢手裡。

電影中的大唐

當然從歷史的遠處看,他們不過是中國歷史上眾多昏庸皇帝中的幾個罷了。帝王們的主業是治國,不務正業必然誤國誤民,從江山社稷、百姓安危講,他們都落了個千古罵名。可不同的是,他們在文化藝術某一領域發展的歷史長河中的地位和貢獻又是他人不可替代的。如果沒有李隆基,便沒有后來梨園一行的弟子傳承。如果沒有李煜,便沒有詞的自成高格,登上大雅之堂。如果沒有趙佶,便沒有書界“瘦金體”和畫界“院體”。如果沒有朱由校,便沒有明式家具的獨領風騷。所以,從文化意義上講,他們應該得到尊重,中華文化史上應該有他們的位置。隻不過,歷史常會開玩笑,是歷史把他們的椅子放錯了位置,金鑾殿的龍椅本不應該是他們坐的。

阿格拉堡,位於印度阿格拉,距離泰姬陵西北約2.5 公裡,全部採用紅砂岩建造而成,故又稱紅堡,與德裡紅堡齊名,沙賈汗晚年被兒子奧朗澤布囚禁於阿格拉堡的一座塔樓裡,隔著窗戶眺望泰姬陵度過了8年余生

泰姬陵的出現,還與莫臥兒作為外來統治者奉行的開明宗教文化政策有關。莫臥兒的帝王們主張不同教派相互寬容,不同文化和諧共生,這使得包括建筑在內的所有藝術都得到發展。前不久在電視裡看到故宮舉辦印度珠寶藝術珍品展,令人驚嘆的成就、藝術巔峰的展品都出自莫臥兒王朝。研究泰姬陵藝術的專家們說,泰姬陵是多元藝術的結合體,是當時藝術的創新之作。它像印度建筑又不像印度建筑,像波斯建筑又不像波斯建筑,具有伊斯蘭風格又不完全是伊斯蘭建筑,甚至有歐洲學者從建筑風格的角度考証,設計師竟是意大利人。也有蒙古藝術家說,泰姬陵那渾圓的穹頂,靈感一定來自“天似穹廬”的蒙古包。這“像與不像”,儼然像齊白石“似與不似”之說。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既似又不似自然就精彩了。其實就藝術來說,泰姬陵既有印度藝術雄渾大氣的底蘊,又有伊斯蘭阿拉伯藝術精柔別致的特色,還有波斯藝術空靈簡潔的氣韻。應該說,它是多種藝術風格融合、創新的綜合體,是多元文化碰撞結出的碩果。是融合和創新造就了最令印度驕傲的建筑,造就了世界建筑史上的一座豐碑,使之名垂千古。生物界提倡遠緣雜交、提純復壯,其實藝術也一樣。多元的結合才能創造出更新奇、更有生命力的作品,近親繁殖的結果是停滯和退化。泰姬陵的偉大,就在於它融合了多種傳統。泰姬陵屬於莫臥兒,屬於印度,也屬於全世界、全人類。

德裡紅堡,位於印度德裡,莫臥兒帝國時期的皇宮,1639 年沙賈汗計劃從阿格拉遷都德裡,開始下令修建紅堡,耗時近10 年才完成,因整個建筑主體呈紅褐色而得名

記得當年我參觀泰姬陵、阿格拉堡、紅堡這些令人震撼的古跡后,引發了我的感慨:印度有幾千年的文明史,莫臥兒王朝不過300多年,但留下的文明成果卻是印度文化藝術頂級、最華彩的部分,當然也大大提升了印度在世界文明史上的地位。假如沒有這些,印度文明會遜色許多。假如到印度來,看不到紅堡、泰姬陵、大清真寺,印度的“偉大”會大打折扣!

印度最具代表性的文化聖殿

半年多前,我在新加坡《聯合早報》看到一篇《對泰姬陵圍攻》的文章。文章說,泰姬陵遭到本國政府的抵制,政府將泰姬陵排除在主要旅游目的地之外,政府拒絕給予泰姬陵任何文化資助,並規定不得將泰姬陵模型作為政府禮品向貴賓贈送,取而代之的是印度教聖典《博伽梵歌》的復制品。圍攻泰姬陵的頭面人物,正是泰姬陵所在地的首席部長尤吉·阿迪提亞納。理由是泰姬陵是莫臥兒穆斯林皇帝沙賈汗建造的紀念碑,沒有“體現印度文化”,不應在印度歷史上佔據任何地位,甚至稱泰姬陵是“印度文化的一個污點”。凡是跟穆斯林統治印度歷史有關的一切事物都要反對。這當然激起印度大多數人的憤怒。有人批評說,21世紀的政治家還不如幾百年前的封建帝王。可不是嗎?被稱為莫臥兒大帝的阿克巴,作為一個穆斯林的外來統治者,居然非常明智地推行了宗教平等政策。為了安撫信奉印度教、佛教的臣民,廢除了隻向非穆斯林征收的特別稅,甚至還分別選了信奉印度教、伊斯蘭教和佛教的皇妃。他注意到宗教矛盾和沖突帶給國家和民眾的麻煩,因此吸收各宗教的優點,獨創了“神授信仰”的新宗教,並修建了“聯合宗教廟宇”,目的是各宗教平等相待、和平相處。印度人自然對這位有著開闊包容胸襟的皇帝有好感,而莫臥兒帝國當然也日益強盛、空前輝煌,阿克巴也被稱作是繼孔雀王朝阿育王之后最開明、最卓越、最偉大的帝王。

阿克巴正在組織一個不同信仰者的宗教集會

在現代文明社會,一切以政治的、宗教的名義向人類文明成果發難、抹黑甚至攻擊,理所應當遭到蔑視,應當引起人們的警惕。幾年前巴米揚大佛被炸、敘利亞帕爾米拉古城被毀引發全球憤慨,這也提醒印度人,既然現在有人圍攻泰姬陵,會不會哪一天巴米揚的悲劇也會發生在泰姬陵?前不久在新聞報道中看到,那位不合時宜的首席部長,在眾怒之下服了軟,還拿起掃帚到泰姬陵參加清掃活動,並改口說,泰姬陵是獨一無二的珍寶。這位政客的言行不知會不會得到諒解。

泰姬陵白色大理石上的雕花。就藝術來說,泰姬陵既有印度藝術雄渾大氣的底蘊,又有伊斯蘭阿拉伯藝術精柔別致的特色,還有波斯藝術空靈簡潔的氣韻

印度文明有著鮮明的宗教多樣性特色,是操著不同語言、有著不同宗教信仰的不同民族、不同人種,創造了舉世矚目的印度文化。印度人的身份認同,當然也是構建在一個多元文化大格局之上的。因此,印度人早已把泰姬陵當作印度最具代表性的文化聖殿。2007年新七大奇跡基金會發起評選活動,印度人傾注了極大的熱情,光他們在網絡和手機上就為泰姬陵投了3000萬張選票。泰姬陵入選的結果揭曉后,印度人為之歡欣鼓舞,報紙上最醒目的也是最能代表印度民眾心境的標題是:絕不要小看印度。顯然,印度人已經把泰姬陵作為國家的象征,作為一種力量的標志,他們以印度有泰姬陵而感到驕傲。

在美面前,一切力量都顯得軟弱無力

據說,當年泰姬陵建成,沙賈汗下令把泰姬陵設計者的兩隻手砍掉,原因就是怕再有第二座泰姬陵出現。我懷疑這故事的真實性,但封建帝王的殘忍和獨霸天下的本性我是相信的。不過人世間,這美的力量是無法抗拒的,美是沒有誰可以獨享,也沒有辦法封鎖的。在美面前,一切力量都顯得軟弱無力,一切自大傲慢都會低頭。對美的敬畏,對美的向往,對美的擁抱,是人類的天性。不分男女、老少,不分種族、地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泰姬陵正面,據說,當年泰姬陵建成,沙賈汗下令把泰姬陵設計者的兩隻手砍掉,原因就是怕再有第二座泰姬陵出現

泰姬陵受到廣泛贊譽,也得到建筑師們的傾慕。泰姬陵建成后,沒過多久在印度很快便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山寨泰姬陵。修陵墓仿照泰姬陵,修宮殿仿照泰姬陵,英國殖民者在加爾各答修建的維多利亞紀念堂,還有什麼官邸王府也成了泰姬陵的翻版。即便是現在到印度旅行,也會看到許多建筑“似曾相識”,都有泰姬陵的影子。前幾年到國內一個較偏遠的縣級城市,看到當地一個民營企業家新建的博物館,建筑造型、基本風格和泰姬陵十分相似,被當作是地標性建筑,常常出現在電視廣告的畫面中。企業家說,人們都喜歡這個建筑,常有人到這裡來拍照留念。問我的看法。我說,你的建筑如何,當然要聽大伙的評價,大家都喜歡不就是很好?我半開玩笑地說,不過你要注意,不要因為知識產權問題有人來找你的麻煩就行。

我一直以為,如果拋開其他因素,單從審美角度講,建筑和書法、繪畫、音樂等所有藝術一樣,標准很簡單,就是四個字:賞心悅目(耳)。隻要好看好聽,看了舒服,聽了舒心,心裡高興,精神愉悅就夠了。對美的東西,不管什麼人,標准都是相通的。真正的美是無須叫賣的,也不必推廣。不叫有人買、不推即廣,這就能說明一切。

大凡模仿,就會有好的模仿,尤其是能在模仿基礎上有自己的創造。當然也有東施效顰式的模仿,走了樣、跑了調,不倫不類,俗不可耐,貽笑大方。不過模仿就是一種學習,起碼是對被模仿者的追捧和致敬。許多藝術正是在模仿、追隨、競秀中,實現創新發展的。文化領域常講傳統、傳承,今天的創造得到大家的認可,到明天可能就變成傳統,需要后人去傳承了。至於傳承得好還是不好,就看后人的理解和把握了。

泰姬陵內景圖,牆面上可見伊斯蘭風格的花草紋飾和幾何圖案

一邊美輪美奐,一邊臟亂差

翻開人類文明史,可以發現一個難以解開的悖論,即人類在創造文明的同時又在不斷破壞文明。如果到世界各地游走,特別是到那些創造了燦爛古代文明的地方,比如埃及、希臘、意大利、伊拉克、敘利亞、印度、伊朗,當然還有中國,便會看到一處處殘垣斷壁、荒城廢堡、野草瓦礫。要知道,這些地方曾經有過燦爛輝煌、恢宏壯美、繁盛強大。究其原因,不外是天災人禍,其中最甚的還是戰爭炮火、殖民掠奪、恐怖襲擊等人禍。文明人不得不反思,對文明成果,人們在享用,得其恩澤、滋養的同時,又要毀壞、侵蝕它們,這不能不說是人類自身的悲哀。

如今看上去賞心悅目的泰姬陵,其實也差點毀於英國殖民者的斧銼之下。1803年,東印度公司雷克將軍佔領了阿格拉,殖民者們垂涎於泰姬陵上鑲嵌的玉石珠寶,經常帶著榔頭斧銼,挖鑿珠寶碎片。英國人還將泰姬陵辟為尋歡作樂的場所,在那裡舉辦宴會、舞會,在建筑的牆壁廊柱上隨意刻下他們的名字。殖民者們認為,既然這裡由他們當家做主,他們當然可以為所欲為。曾做過印度總督的哈斯丁侯爵把阿格拉堡一間大理石澡堂打碎,運回英國贈送給當時的攝政王,把精美的雕刻作品和鑲嵌的寶石挖下來公開拍賣。甚至有人暗地裡策劃,企圖把泰姬陵拆毀,一起拉走當古董去拍賣。

印度阿格拉堡內的珍珠清真寺(攝於1914 年),1654 年沙賈汗下令修建,由白色大理石建筑而成,院落為正方形,四面鋪以白石道路,以柱廊圍繞,為當時阿格拉堡內最精美的建筑物之一

好在一個叫寇鬆的人被任命為印度總督,可能是出於籠絡安撫印度百姓的政治需要,也因為這個人酷好建筑和歷史遺存,他制定了保護文物古跡的法規,並多次造訪泰姬陵,認為泰姬陵是印度最值得驕傲、也最有價值的建筑,泰姬陵才得以保護,幸運地逃過一劫。但英國人在以后的維修中,按照他們的審美風格改造了花園,其風格與沙賈汗當年的設計相去甚遠。英國人自認為他們的歐洲式花園可以為泰姬陵增光添彩,印度藝術家們卻認為這是畫蛇添足式的敗筆,是在蒙娜麗莎臉上加了兩撇胡子,純粹是“建設性地破壞”。

寇鬆

2017年夏天,美國籃球明星杜蘭特在媒體發表的有關泰姬陵周邊環境狀況描述的圖文,引發了人們對泰姬陵這處世界著名文化遺產命運的擔憂。不少媒體都在報道泰姬陵周圍興建的大量現代化工廠排放出的廢氣和煙塵,使原本白如象牙、熠熠生輝的泰姬陵像潑上污水一樣灰暗渾黃,泰姬陵旁的亞穆納河被嚴重污染,吸引和繁殖了大量蚊虫,像霧團一樣的蚊虫排泄物使泰姬陵污漬斑斑。也有人評論,泰姬陵遭到宗教沙文主義和現代工業的雙重圍攻。享譽世界的印度詩人泰戈爾贊譽泰姬陵是“永恆面頰上的一滴眼淚”,如今泰姬陵可真要流淚了。當然這淚也是渾濁的、淒苦的。

2017年7月,美國籃球明星杜蘭特造訪泰姬陵之后在媒體發表有關泰姬陵周邊環境狀況描述的圖文,引發了人們對泰姬陵這處世界著名文化遺產命運的擔憂

要說泰姬陵周邊的環境問題也不是始於今天。記得那一次我們從泰姬陵出來進入阿格拉市區,好像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萬萬沒想到,泰姬陵周邊的環境如此糟糕。人、畜、車混雜在一起的街道擁擠不堪,噪音嘈雜,污水橫流。尤其讓人無奈的是,不時有一雙雙乞討的手向你伸來,本來愉悅的心境一下子變得煩躁不安。同行的導游是一個很幽默的印度年輕人,可能怕大家掃興,有點自嘲式地說,你們看,一邊美輪美奐,一邊臟亂差,這種對比和反差更能凸顯泰姬陵的美,“孤獨的美”更可貴,大家也更不會忘記泰姬陵。

其實,也不止泰姬陵,世界上許多文物古跡、文化遺址,在現代化飛速發展的今天,都會遇到泰姬陵這樣的境遇。還是好多年前,去大同看雲岡石窟,那可是北魏王朝留給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但當時的景象卻令人揪心。石窟裡栩栩如生的石造像蒙上厚厚的灰塵,像是從古墓裡出土的泥俑。石窟前是一條塵土飛揚的運煤公路,一輛輛滿載煤炭的卡車呼嘯而過,周邊的建筑物包括樹梢上都落上一層黑乎乎的煤灰(當然后來徹底整治,公路改道,石窟得以保護,並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現代工業的發展,如果不顧及文物古跡的保護,受傷害的當然是后者。

泰姬陵周邊環境

幾天前,從媒體看到一則令人高興的消息。對泰姬陵遭到污染,印度最高法院大動肝火,質疑當地政府對遺產保護和管理不力,責令要採取堅決有效的措施改變現狀,包括可以尋求國際專業人士的幫助。一個國家的最高司法機關出馬,介入一處文物古跡的保護,這自然是一種強大的法律力量和國家的力量,其中所傳遞出的信息,對泰姬陵乃至印度所有的文化遺存都將是一種福音。

令文物專家們擔憂的是,商業浪潮、旅游浪潮如果得不到遏制,對文物古跡造成的傷害也是致命的。現在每年有800萬游客到泰姬陵來,周末和節假日日接待量超過7萬人次。隨著交通的改善,渴望一睹泰姬陵芳容的游客還會大量增加,讓這處有著300多年歷史的古跡確有些不堪重負。因此,印度考古機構在深入調查后不得不提出一項限制泰姬陵游客的建議,提出合理的流量應該控制在每日4萬人次,每位游客參觀時間不超過3小時。這樣的建議是否完全科學,是否能夠得到採納,尤其是能否得到熱衷於門票收入的旅游部門的同意不得而知,但我十分贊同專家們建議背后體現出的保護文物就要抵御資本侵入和誘惑的思想。

泰姬陵游客眾多

我看到一本英國人寫的介紹泰姬陵的小冊子,裡邊寫到早在2002年的時候,有人打著開發旅游資源的幌子,要投資4000萬美元大興土木,計劃在泰姬陵和阿格拉堡之間修建吸引游客的商業觀光走廊,引起公憤,反對聲浪四起,最后作罷。這倒使我想到,我們的一些文物古跡遺址卻沒有泰姬陵那麼幸運了。從媒體報道中常常看到一些地方打著開發文化資源的旗號,簡單化地隨意把文物古跡當一般的資源去開發利用,尤其是為了吸引游客的眼球,竟然用所謂的現代元素,用五光十色的燈光去裝扮和演繹古代建筑和文物,用艷俗可憎的化學油彩給古人留下的遺產去化妝。強行給滿頭白發的老奶奶描眉畫眼、涂口紅成何體統?那不是對祖宗的不敬嗎?這樣的現代與傳統的融合是萬萬要不得的。到一些地方旅游,可以看到很多古寺老廟變成烏煙瘴氣的商業場,慈眉善目的菩薩佛像變成了“吸金佛”、搖錢樹。一些地方還動不動搬出一些名人來說事,甚至把手伸向一些文藝作品中捏造出來的人物,像西門慶、潘金蓮之類,然后在景點杜撰一些荒誕離奇、生硬乏味的故事來取悅游客,目的隻有一個,就是使出渾身解數來吸引人家慷慨解囊。現代人應該是文明的建設者和守護者,文物古跡在我們手裡不應該變成被資本肆意操縱、被科技隨意裝扮的符號。切不可把自己家的祠堂和祖墳也喬裝打扮一番去賣門票,這是不肖子孫干的事。

我不相信有錢能使鬼推磨的話,因為這世上壓根就沒有鬼,但我相信資本的力量是巨大的。當然,人類還是有比錢或資本更強大的力量,歷史的車輪總不會隻靠資本的力量去推動。盜墓者和考古學家之所以有著本質的區別,就是因為盜墓者是為了文物中的商業利益,而考古學家是為了文物中的歷史文化價值。當代人應該在一些最基本的問題上有我們的是非和判斷,有我們的文化自覺和文化定力。

自覺代替不自覺,文明代替愚昧,這是規律。我們講文化自覺,是因為我們曾經有過不自覺,或者說未來還會有不自覺,然后覺醒后變自覺。重視文化遺產、文物古跡的保護就是一種自覺。保護遺產就是保護我們的歷史,保護我們自己,千萬不可把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寶貝壓碎在現代化、商業化的履帶下。

忘不了,就是一種欲望。一個忘不了的地方,就一定會是吸引你再次光顧的地方。那一次到泰姬陵,匆匆去、匆匆回,只是“到此一游”而已。我常想,有一天以一個背包客的悠閑,從容不迫地漫步在泰姬陵的花園和廊道,撫摸大理石牆體是冰冷還是溫暖。以一個異國游客的眼光,隨心所欲地打量在黎明時分沐浴在柔和陽光下的泰姬陵,是否像詩人們筆下描繪的那樣美妙。當然也會默默地盤坐在中央水池邊的白色大理石座椅上,靜靜地思索泰姬陵是建筑、藝術還是歷史,思索這泰姬陵是莫臥兒的、印度的還是世界的,思索它的過去、今天和未來。

時間容易衰老,泰姬陵這個名字卻永遠鮮亮年輕。

忘不了的泰姬陵。

(責編:王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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