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一紙墨梅,疏密有致,老干新枝遠近交錯,濃淡相宜。著筆時,每一步都講求順序、走勢和分量。
外公健在的時候,猶喜在梅花圖上題詩。老人家抄錄最多的是南宋詩人劉克庄的詠梅詩,“幸然不識桃和柳,卻為梅花累十年。”外公應該是充分理解了詩人的志趣所在。
骨裡紅梅,“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那些綴於枝頭的半透明的花朵,“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梅花香徑,“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一念花開,“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顏色好,隻留清氣滿乾坤。”鐵骨冰心,“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凌寒獨放,“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
曾經記憶中的一個冬日周末。家裡溫暖的爐火上水壺冒著熱氣,室外傳來長笛聲。天冷,不出門,隻看著那壺上的熱氣想象長笛的聲音,一定會跑遍雪地,親吻了每一朵梅花。
就像正月裡接到成都友人的信息,告訴我說杜甫草堂的梅花開了。說那臘梅,一年可花開二度,那枝梢上茂盛的花朵,讓清冷的季節裡有了鮮活的靈動感。
我把有關梅的話題濃縮到一段文字裡,寫這個讓人深愛了千年的精靈,寫這個在嚴寒中燦爛一樹的花王。寒冷中的梅花,何以輪回千載依然將美留給了人間,她用什麼樣的姿態度化過誰的未來?
梅香在心,細細品,慢慢念。
記得百歲外婆在50多年前的小園裡壓梅枝的情景,她忘我地翻土、添土,我熱情地想著那梅枝來年的模樣,卻隻在紙上耕耘。后來,居住在十幾層高的樓上,再也看不見那可以除草、施肥、澆水的小園子。而梅花,縱橫在一張構圖中,任我從我的角度描繪梅的風採。
在心底,那些梅們,光影綽約,高潔堅韌,接近我心中那種恆定的美。
從南方到北方,梅,總是先於葉開放。原本產於南方的梅,在三千多年的栽培史中,以她高潔、堅強、謙虛的品格,帶給人們奮發向上的勵志模板。案頭,瓷瓶裡放置一枝梅,代表主人的志向,觀賞時領略一種精神氣質。田間,梅樹成林,那梅花的花、葉、根、果都是入藥的佳品。生長在北方的梅,在嚴寒裡梅開百花之先,獨天下而春。翻開《書經》,那句“若作和羹,爾惟鹽梅”告訴我,作為調味品,梅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出現在百姓餐桌上了。
可以想見,那一樹樹梅花,凌寒開放在古色古香的民居周圍,營造出獨具歷史景象的文脈。文脈綿延,西漢末年揚雄作《蜀都賦》:“被以櫻、梅,樹以木蘭。”讓人們了解到兩千多年前的梅,早已作為園林樹木用於城市綠化了。
唐時,稱梅為紅梅,《全唐詩話》有記載:“蜀州郡閣有紅梅數株。”南方無雪,梅無須傲霜斗雪地生長,但梅的品性和風骨,一脈相承。
“寒林三千樹,獨愛梅一枝。”梅花高堅的氣節,被歷代文人墨客、黎民百姓所敬仰。有時,我也會用對梅花的解讀紀念那些用心奮斗的過往,將徹骨的詩情洒滿每一個花瓣。
去年冬天,幾乎無雪。於是打破了我踏雪尋梅的計劃。我從網上下載梅花圖片:紅梅、鬆竹梅、臘梅、烏梅,甚至將畫家筆下的各種梅都收藏在一個文件夾裡,取名為“梅苑”。目的很明確,為自己畫梅找參照物。追求美是我一生的心願。其實,我也想畫出那五朵花瓣象征的幸福。
於是,在酣暢的筆墨中舒展了我對梅花的敬仰和喜愛。寫在日志裡的梅,吟成詩句的梅,畫在紙上的梅,收在相機裡的梅,念在心裡的梅,統統穿過太陽光的明媚,笑意盎然地成為我精神的一部分。即使天色向晚,也絲毫不影響月光下的梅散發出的暗香和灼灼光華。
“畫梅須具梅氣骨,人與梅花一樣清。”這是世人送給王冕的贊譽。元末明初,被稱為“畫梅高手”的王冕,洗墨梅花,卓然不群。他畫出梅花的風骨、清高,將梅花的仙姿神韻解讀為一懷高尚情趣、淡泊名利的胸襟。淡淡的墨痕,一種幽香躍然紙上,那是來自梅花的芬芳。被人格化了的梅花,於橫斜的疏影之中和嶙峋的骨節之間,與蘭竹菊並稱“四君子”,塵色之外,梅花“化為人格,就是擲地有聲的氣節”。據說,明清時,民間甚至還有“瓶插梅花迎新春”的習俗。
覆雪懸冰的梅枝,蘊含著錚錚氣韻。而在孤寒中開放的梅花,“俏也不爭春,隻把春來報。”有時,人們會忽略梅盛開的花期,但卻會將開在任何一處的梅花記在心裡。梅的記憶,凝固時光。我以為,梅花代表最完整的高潔。人們之所以對高潔有著無限敬仰,也因了梅花自身的高潔,也因了世上寫梅花的詩文都如此唯美浪漫和悲壯。高潔之上,一首《紅梅贊》征服了我。我願意像紅梅一樣的堅強。
讓梅入畫,把梅花刻在心裡。堆積一枝梅的品質,仿若見証了人格的萃取過程,有著無窮的意味。縈繞在梅樹之間的,是一枝迎霜傲雪的梅花帶來的信仰,讓人在探索人生時找到生命的華彩所在。那挺立在岩石上、山地裡、狂野中的氣節,就是一種立場,一種不停奮斗的品質。有韌性,在苦寒的境遇中矢志不渝,往上生長。因為高潔,所以人們常把梅和雪放在一起以突出堅強和個性。不經意間,就把梅花的香、梅花的美溯源到人性深處、歷史深處去了。
難忘兒時母親身著棉布中式襖的神情,淡雅素淨,舉手投足透著中國婦女特有的含蓄美。借梅喻人,母親就是墨梅。她的美在於她善良、勤勞和肯吃虧。
從沂蒙山的抗日烽火中走來的祖母,挽著一個密實的發髻,眉眼間那種樂觀的、無視苦難的笑意印在了我的心裡,並沒有一閃而逝,而是勾畫成梅,至今揮之不去。
那首《紅梅贊》,贊的是紅梅品格。“紅岩上紅梅開,千裡冰霜腳下踩。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歌詞、曲調,都觸動了靈魂,令我動了情感,壯了信心。或許,這正是《紅梅贊》后來成為紅色經典的重要原因,也是《紅梅贊》的核心價值所在。
傲霜斗雪引領百花的詩意人生,是多少人的追求。說紅梅,贊紅梅,意在述志。贊譽梅花,也是贊賞自己的立身之德。
我曾在心裡唱《紅梅贊》,唱了一遍又一遍,直至一有機會,就在眾人面前全情投入地唱出來,感動自己,也感染了別人。那一字一句對梅的詮釋,讓我與梅的情結漸漸深厚起來。
“瑞雪壓梅枝,方顯柔情傲骨。”蘊藏著一種價值觀。突破逆境,關注自己的價值取向,挖掘潛能,獲得新生。這應該是另一首《梅花頌》,因為人們賦予了梅某種有性格的生命力。多少文人墨客追隨著一紙畫面中的梅花叢進入到自己懷想的世界,尋找過精神氣質的來源,尋找過勇氣的來源。
盛開了三千多年的梅花,開到今天一直不衰。沒有哪一朝代的人忘記過她,停止過對她的贊美和歌詠。她棲息在歷代文人的詩文裡,拉長了人們的視線,沖擊著看見和看不見的一種頻率。
二十四節氣裡的梅花開在冬末,開在春首。那些傲然挺立的畫面,那些盤根錯節的樂觀,那些蒼勁古朴的厚重,濃墨淡開。相信每一朵梅花的方向都有屬於她的濃墨點,都將和著那漫天飛舞的雪花,由裡而外,深入人心。
賞梅季節,有兩三個月的花期。我,迎著冬天和早春,在路上,不斷看見開放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