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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塊是陳皮糖。
與陳皮似是而非的酸酸咸咸,捏成小小的硬糖球。粗粝的表面滾過坑窪的牙床,似是而非的陳皮味便一路嬉笑著播撒開。終於疲勞了,被“嘎嘣嘎嘣”嚼碎,笑聲變成了幾小份,融化在舌底。
第二塊是話梅糖。
這回味道很像了,但糖塊不像陳皮糖那樣硬朗,有些黏滯地隨著舌尖在嘴裡踽踽滑行。左邊腮幫子裡看看,又踱到右腮幫子拜訪。不能走得太快,確實是酸,走快了怕是嘴裡要發洪水。
在吃第三塊之前,我制止了。奇怪了,我——不喜甜食者,飽受齲齒之苦的患者,對卡路裡錙銖必較的糖分葛朗台,竟然心血來潮,將這些個廉價的硬糖吃了個津津有味?
或許是因為這糖的由來?它們是一群意外之喜:網購的包裝裡,附贈了一個牛皮紙小袋,裡面竟是些帶著童年氣息的廉價硬糖,像是從上個世紀穿越來找我玩的老朋友。預想之外的饋贈,意外重逢的感慨與快樂驅使著我。不由得破了戒。
廉價而親切的甜,讓我想起與這味道最初邂逅的情景。童年時,濃烈的甜味是奢侈品。我爺爺有個塑料罐,白罐,綠蓋子,放在我夠不到的架子上。他心情大好或者我身體有恙時,就會打開罐子,用扁扁的鋁勺子從裡面舀上一勺——白砂糖。加在粥裡,是平淡無奇的吃法,最令人向往的是用來蘸著饅頭吃。熱騰騰的饅頭蘸上沙沙的白砂糖,一口吃進嘴裡,粗粝的白砂糖嵌進鬆軟的饅頭,沒來得及融化便被嚼得嘎吱作響,甜味一點點彌散,是聽覺和味覺的雙重享受。
慢慢的,糖果出現了。先是出現在隔壁富足家孩子的衣兜裡,再是出現在百貨商店的櫃台裡,最后出現在樓下的小賣店裡。比起那沙粒一樣的白砂糖,那些不知道什麼樹上結下的糖果喲,那慷慨的甜度,那華美的包裝,那多樣的口味,吃一塊,就像嘴巴裡突然開始過大年了一樣——這話倒也不假,一般隻有過年的時候才能群糖匯聚,敞開吃上一通。大白兔奶糖,糯米紙裡裹滿了潔白豐腴,比鮮奶更甜美﹔大蝦酥,硬的糖殼有著蝦殼一樣的紋理,咬開之后裡面卻是酥脆的花生香﹔還有水果糖,正方形的塑料糖紙,小小的糖躺在中央,卷起糖紙兩頭一捻,便把糖塊服服帖帖包裹在中間。剝開糖紙,半透明的糖塊裡裹著一點點有顏色的核,綠的是哈密瓜味,紅的是草莓味,黃的是橘子味……今天看來,那只是一塊粗糙而渾濁的糖漿凝塊,但在童年的我們看來,那就是晶瑩剔透的水晶球,裡面裝著全世界的秘密。含在嘴裡用舌頭頂住,左邊臉蛋鼓起一個小硬包,跑去炫耀似的給母親看,母親笑著用手在上面一戳,小硬包又“變”到了右邊。這小小的戲法,讓大人和孩子都一起咯咯地笑了起來。
而我最喜歡的,當數我老家一種名喚“不老林”的特產糖。牛軋糖做成直徑兩指的圓柱,裹上黑色糖漿再切成段,像是一個個小樹墩子。乍一入口,試著咬一下,硬邦邦的﹔再咬一下,硬邦邦的﹔又咬一下,最外面化開了一點,再往裡咬還是硬邦邦的。心裡痒痒的,牙根也痒痒的。這種撩人心弦的感覺在糖塊終於軟化時達到頂峰,反復嘗試的牙齒終於勢如破竹地嵌入糖塊,牙齦和牙床如願感受到牛奶的甜美﹔隨之而來的,還有大粒花生被嚼開后溢出的濃郁油脂香。口中大嚼,“吧唧”有聲,回過神時,隻剩齒縫裡殘存的一點奶糖渣和花生渣,讓舌尖不舍地勘探、回味。
就像金秋是瓜果收獲的時令那樣,採買過年的糖果是孩子們的豐收日。糖果不結在樹上,結在百貨公司和國營商場的透明櫥窗裡,那金燦燦紅彤彤綠瑩瑩藍幽幽的糖果喲,對孩子們而言是何等炫目的豐收盛景!回到家,糖果倒進白瓷大盤裡,再撒上一把炒香的瓜子。孩子小小的手滿滿抓一把,手心裡飽脹的觸感,心裡的快樂就像在糖果山裡打了個滾、在糖果海裡扎了個猛子,奢侈得有點不真實。此刻,大人們如何訓斥“少吃兩塊,還吃不吃飯了”,都是徒勞的——大人們的年夜飯在雞鴨魚肉的推杯換盞裡,孩子們的年夜飯就在這聚寶盆一樣的糖果堆裡。
我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愛吃糖了呢?是糖果遍地有售不再稀罕的時候嗎?是我開始朝九晚五工作奔波的時候嗎?是我擔憂身體發福買了體重秤回家的時候嗎?回憶不起來了。酒心糖、巧克力糖、果汁軟糖、潤喉保健糖、健齒口香糖,還有各種我讀不懂名稱的外國進口糖,我知道,它們滿載著糖分,在人體內激起多巴胺的分泌,而讓人產生“快樂”的感覺。道理我都懂,但就是很難從中尋得快樂。
我是后來慢慢才摸到一點門道的。
那次,我在高鐵上,前面坐著一個活潑的小女孩和她的媽媽。小女孩在車廂裡尖叫著跑來跑去,乘客的目光讓年輕的母親羞紅了臉。她一把拉過小女孩,教訓了一通,把她按在靠裡的座位裡。剛剛喧鬧的車廂突然安靜得有些尷尬了,我反而有些無所適從,下意識地摸進褲兜,卻掏出一塊糖——就是網購贈的糖,我出門前隨手揣在褲兜裡。我抬起頭,發現前面座椅靠背上方,一雙黑溜溜的眼睛正盯著我。准確地說,盯著我手裡的糖。
我捧糖在手:小朋友,要吃嗎?她的眼睛亮了起來,隨即望向她的媽媽。年輕的媽媽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微笑點了一下頭,又摸著小女孩的頭:說,謝謝叔叔!小女孩脆生生地重復了一遍,從我手裡拿過糖,嘿嘿笑著開始剝糖紙。她白胖胖的手指撕起糖紙並不靈便,但絲毫沒有假手他人的意思,一番功夫之后終於成功把糖送到嘴裡,臉上漾起開心和滿意。兜裡還有一塊糖,我也掏出來遞過去。媽媽叮囑她:別吃太多,放起來等會兒再吃。她便接過來,揣進衣服上的小兜裡。她雙手捂著裝著糖的小小衣兜,就像護住一件最寶貴的珍寶,又嘻嘻哈哈地笑起來。
她肯定不缺糖吃。那她為什麼那麼快樂?我忽然想到,那是因為這糖來自於一個陌生的叔叔,是一個禮物,是一份驚喜,是充滿陌生視線的世界裡突然綻放出的笑容和善意,就像我從賣家那裡收到這些禮物一樣,就像我新婚的朋友們恪守遙遠的風俗帶給我喜糖一樣。糖紙裡的糖,衣兜裡的糖,包在世界裡的糖,包在命運裡的糖,不知道是什麼口味,但它一定是甜的,給你不期而遇的甜美。這種喜悅本無所謂大人還是小孩。
回味著小女孩的笑容,我開始留心各種糖,有形的,無形的。我依舊不是個嗜甜的人,但卻想遇見許多兜裡有糖的人﹔如果可能,我也想做一個兜裡永遠有糖的人。准備著,給那路遇的陌生人一顆,願你開心﹔給那久不曾表白的長輩一顆,說聲愛你﹔給那初見的晚輩一顆,做個受歡迎的叔叔﹔在紅彤彤的節日給每個人一顆,代替一句吉祥如意——
這一小塊糖,甜不了你的人生,卻是我對你甜甜的祈願﹔這種祈願,叫做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