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中還沒有洗衣機,洗了粗重的床單被罩,母親都喊孩子們去幫忙絞擰。但她不許我沾手,因為,我要學利胚。”
三十年前,老葛還是小葛的時候,就深受管束,父母不讓他掰手腕玩,不讓他幫家裡割稻子、揚谷子、搗年糕,不讓他做任何有可能扭到手腕,或導致手部震顫的活計,原因就是“你師父說的,孩子的手腕要是不小心吃到力,利胚這一行就不能做了”。
利胚,是制作薄胎瓷的重要一環。以一隻敞口薄胎白瓷碗為例,拉胚師傅做好器型以后,碗還是混沌初開的模樣,厚墩墩的,憨態可掬,碗口、碗腰、碗底處都有少許蓄泥,拿在手上有點墜手。而利胚就是把這胚體盡可能地削薄,隻留下薄薄的一層胎骨。一隻一百克的碗,利胚后隻剩不到二十克。在利胚的過程中,器型的風骨開始呈現。清冷孤傲的氣韻,並非上品,極品薄胎瓷看上去有一種很柔和的暖,“微微冒汗”。這種毫不孤冷的視覺效果,完全由利胚師傅所賦予的弧線來體現。
利胚的第一步是磨刀,小葛上到小學六年級,就開始學習磨刀。光這一步就學了兩年。利胚用的刀,其實都是用細長的鋼條再次淬火,經鍛打銼磨而成。這是每位利胚師傅安身立命的吃飯家伙。師父不會把他用熟了的刀給你,因為你使不慣。每個人的手形不一樣,利胚的速度不一樣,“咬刀”的習慣也不一樣。老葛跟我解釋說,瓷器的造型和弧線千變萬化,所以刀刃的弧度必須跟隨器型變化。胚體越修越薄,刀刃越要與泥胚的弧線咬合得天衣無縫,不然,“哧” 的一聲,你精修了兩個鐘頭的胚體,一秒鐘就被修廢了。
三十年光陰倏忽過去,小葛變成老葛,跟隨他的利胚刀,從二三十把,變成一百多把,板刀、條刀、挽刀、底足刀、外形刀、蝴蝶刀,這些刀就像他的兵器一樣,每天都要在手中掂量磨礪。老葛在他的工匠生涯中,養成了習慣:每天都要磨刀,一磨就是一下午。從他吃完午飯開始磨刀,家人就知道,無事不可擾亂他的心神。這三十年,老葛成長為頂尖的利胚師傅,靠的就是高度的自律:他從不喝酒,因為酒精容易使手腕震顫﹔他不看情節粗暴的影視劇,怕自己沉溺分神﹔他也從不在白天工作,因為利胚時需要絕對的心神寧靜。
下午把刀磨好,前半夜老葛都在喝茶、讀經,看他從西安碑林帶回來的碑帖拓片。他並不練習書法,他只是看,捕捉那筆鋒的走勢,水墨的速度,連筆的弧度。他細細觀瞧,直到酷暑天,身上也涼蔭蔭的沒有一滴汗。這樣,到了后半夜,他做利胚的心氣就養成了——身體微傾,耳朵緊貼在鋼條刀具的另一端,靠聽走刀的聲音判斷胎體的厚薄。此時市聲已消,燈火漸暗,貓走在瓦楞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刀條擦過泥胎卷起飛揚的細浪,瓷泥特有的澀味鑽入鼻孔。老葛已經鍛煉出這樣的本能——無需盯著泥胎反復觀瞧,隻要耳聽手摸,就能判斷胎體的厚薄。聽一下刀在泥胎上走的聲音,如果是“噗”,說明胎體尚厚﹔如果是“嘶”,說明開始走薄了,越往后,聲音變化越是在毫微之間。
景德鎮的薄胎瓷源於宋代影青瓷,那時,這種瓷器就有“滋潤透影,薄輕靈巧”之說。明代萬歷年間,陶瓷大師吳十九創制了一款“卵幕杯”,“薄如鵝卵之幕,瑩白可愛”。說的就是吳大師能將茶杯的厚度,利薄到猶如鵝蛋殼裡面的那層卵衣。這種脆弱又堅韌的美,靠的就是利胚師傅的功夫。
午夜,老葛的左手,一直小心翼翼地托舉著泥胎,猶如正托舉一個脆弱的嬰兒。他在這四個小時中不喝水,不看手機,不上廁所,不交談。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節奏和旋律裡,如此忘我,直到一氣呵成。
利胚成功的喜悅是怎樣的?老葛說,形同十二歲那年的春天,在油菜花田裡伸出手去,一隻蝴蝶停在他的手背上。他失去了歡呼雀躍的本能,只是感受那痒酥酥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