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暉著(廣西師大出版社) |
時移世易。每個時代都有特定的風俗,有些遺留,有些消失,也有些發生了改變。
假設現在遇到朋友,對方打招呼:“無它乎?”我們肯定莫名其妙。
“無它”也寫作“無他”,現代漢語意為“沒有別的”。可是,在古代漢語裡,比如《說文解字》,常把“它”作為“蛇”的本字,從甲骨文裡更可以看出蛇的形體。所以,在古代,“無它”即“無蛇”。“沒有蛇吧?”戰戰兢兢的問好,因為“上世居處草野,虫蛇為患,人恆苦之”,無它,希望不要遇到惡蛇,相當於后來“別來無恙”的用法。
這段詞語掌故出自《100個漢語詞匯裡的古代風俗》。這是一本有趣的小書,作者許暉抓住了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古代風俗在什麼方面留下最多痕跡呢?就在字詞裡。語言就是“活化石”,隻要有心觀察,一路走一路挑揀,尋章摘句、詳加對比,就能依稀看見過去的風景。許暉長期研究通俗歷史文化,另著有《這個字,原來是這個意思》《古人原來是這樣說話的》等作品。他的寫作風格平易淺顯,娓娓道來,很適合這類小品文的體裁。
100個漢語詞匯,分作禮儀·人際、衣食·住行、生死·鬼神、廟堂·江湖、男·女、博物這幾大類。資料的來源繁雜,有《說文解字》《爾雅》等訓詁學辭書,也有《禮記》《漢書》等四書五經或歷史典籍,還有詩詞歌賦、筆記傳說、野史稗聞或戲劇雜項等。作者不做專深精研,隻以零星言談、輕侃淡語引人,有點“夜航船”式的閑情,書也做得好看,裸脊,可臥床,隨翻隨讀,時而發些“啊啊,是這樣嗎”的喟嘆。
原來,“千金”本來是比喻男孩子﹔“在下”竟然是裹腳布﹔“愁眉”是女子美麗的眉妝﹔“秀眉”形容老年男性的長眉﹔“屋漏”不是說屋子漏雨,“西北隅謂之屋漏”,因此對於杜甫詩句“床頭屋漏無干處”有了另一番解釋。現在人們換工作愛說“跳槽”,這詞兒本意是用在妓女和恩客之間的,好吧,有些時候,工作大概也像賣身。“畫地為牢”原來是形容刑律寬鬆的,在民風淳朴的時候,畫地為獄、刻木為吏,皋陶就是這樣治理國家的……
這樣的小考據,向來是中國文人擅長的游戲,如顏注鄭箋,或志異小說,或段成式、洪容齋式的隨筆,或金聖嘆、袁枚式的隨話,乃至民國喻血輪或“補白大王”鄭逸梅的隙語,大抵都可歸入一類。我藏著一套中華書局2009年出版的“問吧”系列,共16本,談及“露馬腳”“公主”等名詞由來,與本書有很多重合,或也有差異,比如許暉說“楷模”這兩棵樹都是存在的,而《問吧5》記載“模樹”可能是古人假想出來歌頌周公的。這類逸聞有些感覺像段子,古人的記載也很隨意,可信可不信,談資而已。
本書一大優點,在於插畫。每文配一圖,大幅甚至跨頁,印刷清晰美觀,很多採自中國古代印刷品或繪畫,予人極大的觀賞愉悅。讓我驚訝的是,日本浮世繪畫家喜多川歌麿、歌川國芳、葛飾北齋等都有多幅畫作收錄。隔海一衣,他們的畫裡也有鐘馗燕青,也有閨閣女兒,也有勝日尋芳,也有驪歌送別,就像旅日作家李長聲曾說的:“有人來日本尋覓唐朝遺風,那就喝清酒吧。”這樣一想,多少時日就過了,真是恍然啊。
每個詞語都連接著古老的、被遺忘的記憶,它們為什麼會發生奇怪的、甚至截然相反的變化呢?許暉沒有挖掘根源,只是參諸雜學,梳理線索,將現象呈現。
每個具體詞匯固然有各自的路徑,歸根結底,無非就是悄然的演化。在時間上,在空間上,語言在人群裡流蕩,既保存傳統的殘骸,也經受新潮的沖擊,如同所有的文化和所有的風俗,風從四面來,相互交匯,也吹向遠方,吹向各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