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為劉洪軍攝 |
我獨自走在田埂上,往稻田地的深處走。
距上一次回農場,又是近十年過去了。
四周都是碧綠的稻田,身前身后,一株株青綠色的稻稈,修長的葉片挺拔﹔一串串灌漿后的稻谷,米白色的稻穗兒低垂,似疊疊珠鏈﹔密如絨氈的稻田,一直鋪向天邊。
我小心地邁著腳,不敢抬頭,擔心會滑落到田裡去。田埂約寬三十公分,剛好落下兩隻交替行走的腳,必須保持身體的平衡,才能每一步都准確地踩在田埂上。9月是水稻即將收獲的季節,田裡的水已經放得差不多,露出了稻稈稻穗下黝黑的濕土。比起江南的水田,北大荒的田埂寬得多,也長得多。由於東北田地的闊大無垠,砌於稻田中的一道道土埂,像一條條見首不見尾的臥龍。原野上的微風吹過,一層層米黃色的稻浪起起伏伏,猶如一個波瀾壯闊的沙湖。長長的田埂將稻浪剖開了,我像一隻小小的舢板,從稻浪裡鑽過去,沉下去又浮上來……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末,上山下鄉的告示貼在杭州母校的牆上,特別說明黑龍江省湯原縣的五大農場都以種植水稻為主。6月初夏,那種帶拖斗的載人拖拉機,滿載知青駛入鶴立河二分場地界,我第一眼看見的,果然是大片大片齊整油綠的水稻田。它們眨著水汪汪的眼睛,不動聲色地迎候著涌入農場的潮水,就像預知了幾年后同樣洶涌的退潮。我被分配在四連菜園隊,屬於旱田連隊。但分場的南側路口這片大面積的水田,常常進入我的視線。知青們到公路上搭車去鎮上,必得經過這個地塊。農場每個地塊都有編號,這片巨大的水田是15號地,一東一南,組成一個巨大的L形。從春到夏,稻田青翠碧綠,入秋后金黃璀璨,入冬后脫粒再碾米,就變成了飽滿雪白的東北大米,那是連隊食堂最受南方知青歡迎的主食。東北大米的生長期長,米飯粒粒筋道,下鄉第一年,連隊食堂頓頓大米飯,農忙時,豆油炒西葫蘆加大米飯送到地頭,干活兒就有了力氣。然而,由於多重因素疊加,六十年代末的秋收水稻產量,與前一年相比銳減大半﹔到了第二年,大米飯變成一周一次﹔第三年,大米成為過年過節“改善生活”的稀罕物……
我順著筆直的田埂一直往前走,田埂像一側單軌,切分了肥沃的黑土地,形成了疏闊的水田網格。南方農村的土地金貴,寸土寸糧,水田都是一小塊一小塊的,被稱為田坂。田埂短而窄,幾步就走到田坂對面了。而北大荒的田地委實太大了,豎的田埂望不見橫的田埂,網格之間看不到邊界。腳下的田埂,高三四十公分,夯打得光滑而結實,兩側構成一個梯形的斜坡,利於排水,一看就知道是多年的“老埂”。泥土中偶爾露出有麻布紋路的碎片,或許是化肥袋子的殘留物。一小叢綠色的野草懸在土埂的邊緣,這是秋天最后一茬野菜,新鮮肥嫩的苦菜、曲麻菜、灰灰菜……過了農歷九月,它們就被埋在初雪下了。
那時我不是水田連隊的,竟然一次也沒有到田埂上來過。4月河開凍土始融,過了小滿,進入水稻播種季,泡田整地后,用木制的小型播種車,把稻種直接播到田裡。我見過三個人一輛播種車,兩個女知青在前面扯線,拉車的男知青騎著線走,泥一身水一身。北大荒晝夜溫差大,水田白天灌了水,第二天早晨結一層薄冰殼,沒有水靴可穿,小腿被冰碴劃開一道道血印,吃午飯時凍僵的雙腳連田埂都爬不上去。有一年夏天我也曾去支援水田追肥,端著沉沉的化肥盆,從田埂這頭一直走到那頭,將白色的化肥一把一把拋撒出去。太陽把田裡的水晒得熱燙,踩在腳底下的泥土依然拔涼凍腳……9月底稻谷成熟,若逢連日陰雨,上千人小鐮刀下田大會戰。有一位名叫周劍起的知青連長,帶領知青在場院為水稻脫粒大會戰,七天七夜不下“火線”,多年后我見到他,他從鶴崗回到農場幫忙經銷“北珠”牌大米,腰椎頸椎都已嚴重變形,卻仍然熱愛農場和水稻,那個瞬間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黏濕的田埂,浸透了青春的汗水和淚水。
長長的田埂終於在一處橫豎交叉的“十字路口”拼出一小塊略寬的空地,我停下來歇腳,抬起頭,天空碧藍,沒有一絲雲。遠處灰藍色的天際線,被高高的鑽天楊防護林帶深綠色的樹影擋住了。
我腳下這片水田,原本屬於鶴立河農場二分場。鶴立位於小興安嶺南麓,毗鄰佳木斯與鶴崗兩市。1979年2月,知青返城后,鶴立河農場一部分並入新華農場,二分場改稱十二隊。而與鶴立河農場相鄰的新華農場,最早名為“鶴立榮軍農場”,其間名稱與歸屬歷經變遷。1976年4月,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撤銷建制,恢復國營農場體制,當年的十六團改為“新華農場”,隸屬寶泉嶺農場管理局。
半個多世紀的風霜雨雪,歲月更迭人來人去,而新華十二隊“家門口”這一大片耕作多年的15號水田熟地,猶如一座精美的巨型浮雕,安臥於雪原綠野。
北大荒的初秋,田野上已有涼意,豐收的季節即將來臨。我在田埂上蹲下來,細細察看田埂兩側的水稻,飽滿的稻穗兒一嘟嚕一嘟嚕地垂落下來。十二隊齊有才主任告訴我,如今的水稻垧產,少說也能達到上萬斤。
后來的奇跡是怎樣發生的呢?
腳邊的田埂一側,有一小小的缺口,覆著新拍實的濕土,還留著鐵鍬的輪廓印。這是水田進水出水的水口,用來調節田裡的水量。北大荒多沼澤,濕地開墾后排水不暢,形成低窪地,怕澇又怕旱。新華農場的東大甸子,是有名的低窪不毛之地,1987年,新華農場的卜文信場長臨危受命,組建了東大甸子開發辦公室,進行系統性科學性的勘探設計,以“擋住行洪水、排除有害水、攔蓄天上水、用好地下水”的四水方案,進行澇區治理,在東大甸子推廣水稻種植。卜文信六十年代畢業於東北農學院,曾是一名敬業的獸醫。我離開農場那年,卜文信已是場部畜牧科科長,幾年后擔任新華農場副場長、場長,由畜牧“改行”研究水稻。在我后來聽說的他那種種感人“事跡”中,令人欽佩的是,面對農場大量缺乏勞力的困境,卜文信大膽建議從關內招收外來人口,到新華農場落戶種水稻。有人擔心這樣會在農場內形成新的自然屯,局領導也出面勸他慎重行事。他說:全國許多大城市都引進外資企業了,咱們一個東大甸子,引進一些能帶來資金技術的農民,有什麼不行的?咱們農墾人就是要一心為國家多打糧食……
1988年東大甸子種植水稻一萬多畝,至1990年,新華全場發展水稻六萬畝,平均畝產五百公斤,十二個生產隊全部贏利。昔日澇災頻發的東大甸子,終於變沼澤為良田,鶴立河大堤被加固,重現一江五河環繞的勝景。2017年夏,年近八旬的卜文信老場長,從珠海回到闊別二十多年的新華農場,他在東大甸子水田旁深情地伏下身子,撫摸著綠油油的水稻,禁不住老淚縱橫……
微風吹過,稻葉窸窣作響,空中回蕩著幾代農墾人鏗鏘的聲音。這是農墾人的家園,也是國家的商品糧基地,在八十年代改革開放的大趨勢下,農墾二代、三代,頂崗歷練自救重振。青年人才不拘一格迅速成長,就像茁壯分蘖的秧苗,自我繁育續接更新,幾年過去,大田原野重又滿眼新綠。
水稻水稻,水是水稻的生命。新華農場現任書記張學鋒風趣地說:人說“水到渠成”,這個意思也可以理解成,水少了,稻不成,渠水到位了,稻就成了。
眼前是一條寬大的水渠。湍急的渠水歡暢地打著漩渦,從厚重的水閘底部穿過。渠邊竟然還種了幾株細高的波斯菊,藕荷色的花瓣,活潑潑地臨水搖曳。水稻與波斯菊,2018年初秋的新華農場。
那幾天我幸運地遇到一位當年的鶴崗知青。遙遠的記憶無法和眼前的現實重疊:當年那個稚氣未脫的圓臉拖拉機手,已成為遠近聞名的水稻專業戶。他銷售的大米包裝袋上醒目地印著:水稻種糧大戶賈玉坤。
四十年前,其他知青返城時,賈玉坤留在了農場。1985年被提拔為場部水利科科長兼東大甸子開發辦主任,后任“水稻辦”主任。就在開發東大甸子的過程中,他向農墾科學院的專家學到了很多水稻種植知識,其間還去日本學習優質稻米生產技術。2004年國家調整了糧食價格政策,為了償還前幾年種水稻虧欠農場的幾十萬元挂賬,“小賈”辭去了干部職務,開始人生的第二征程,選擇當了一名普通農工種地還錢,那年他已經五十一歲。如今十五年過去,“老賈”的兩個大學畢業的兒子,都跟著他在新華農場“科學種田”,全家種植了七十八垧水稻,研發綠色、安全、放心的優質稻米。賈家種水稻,嚴格按照國家綠色食品原料生產的標准,僅在前期施用少量氮肥促進返青和分蘖,而到了水稻中后期生長階段,追肥完全使用大型養雞場經過無害化發酵處理的雞糞。每年3月下旬,他家的水稻大棚已經下種(如今北大荒農場種植水稻也採用育秧插秧技術),足足比知青年代的播種期提前了兩個月。賈玉坤舍得加大成本搞超早育秧,他和兒子在大棚底部鋪墊保溫板,保溫板上再墊土二十公分,在土上擺盤育秧。等到別人家播種的時候,他家的秧苗已經長出兩片葉子了……老賈的夢想,要在佳木斯地區這個高寒的第三積溫帶,種出口感最好的第一積溫帶的稻米。
我傻傻地問他:人說稻花香稻花香,水稻開花時,真是香的嗎?
他點頭:水稻開花,正是夏天最熱那會兒,溫度越高,花香越濃。那香味兒就像……就像,噯,這麼跟你說吧,就像炒熟的爆米花……
我又問:當知青那會兒,我怎麼從沒聽說過稻花有香味兒?
他憨厚地答道:那會兒,每天那麼累,鼻子都不好使了……不信,等明年水稻開花,你上我家地裡來聞聞……
就在我步入田埂的15號地的地頭,水渠邊豎立著一塊白底紅字的廣告牌,上面書寫著一版漂亮的美術字:十二隊水稻高產樣板示范田。
一條田埂,我走完了農墾和農場七十年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