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詩詞作品蘊藉高尚情操,凝聚著高度思想性和深廣人生境界,在詩化語言中追求生命的美學表達
近來讀杜甫名句“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起了一番思索。陶冶性靈,莫過於詩,在作者為“言志”,在讀者為“陶冶性靈”。作一首新詩,反復修改直到滿意,於是吟誦不已。“新詩改罷自長吟”,就是詩人追求的美好境界。“改罷”具有相對性:改,吟,再改,再吟……直到滿意為止。這種反復修改的過程,用“兩句三年得”形容並不過分。創作是苦差事,但若以苦為樂,樂也自苦中得來。
詩詞創作,要在生活細節之處發現詩意。對於創作者來說,生活無所不在,重要的是對生活飽含熱愛。古人無論是身處澤畔、舟中、馬上,還是登高、臨水……都可以激發出內心的詩情。2013年春,我到三亞等地,興致勃勃寫下系列詩作,許多作品都是在邊游邊行中有感而發。一些作品更是生活中的偶然事件引發的詩意。記得有一回就餐,面前紗窗上飛來一隻蟬歇息,鳴聲十分美妙。我想到蟬的一生短暫,便替它擔憂而發出“緣何芳翅獨留寓,豈有疏桐違素心”的感慨,其實是托物言志,抒發對生命價值的思索。
韻律是構成詩詞之美的重要因素,節奏感尤為重要。蘇軾的散文《記承天寺夜游》不到百字,寫景、抒情、淡泊空靈,看似遠離人間而富人情味,讀起來輕鬆自如,有節奏感,也無妨當作詩來看。日月交替、四季輪回是生活中的節奏,藝術的節奏是生活中節奏的抽象、規范、美化。艾青長詩《大堰河——我的保姆》描述一個農家婦女平凡、朴實、高尚的形象,13節,每節字數不等,雖然沒有押韻,只是依靠散文式文字展開,但跌宕中有嚴密聯系,若干兩字到四字的詞句排比,形成節奏,大大增強了抒情色彩,發揮詩歌語言魅力。
詞與詩在形式上雖有所不同,但其形式都服務於內容的抒情寫意。詞為廣義的詩,往前追溯有樂府,往后延伸為曲,都配以音樂。詞在發展初期與近體詩很接近,到全盛時期拉開距離。詩與詞各自具有內外部形式,二者之間最明顯的區別主要在外部形式上。語言學家王力將詞定義為“一種律化的、長短句的、固定字數的詩”,說的就是單句長短、全文字數多少等外部形式區別。一種詞牌作為外部形式,可以填寫出許多不同內容,但詞牌的選擇與內容有一定關聯,比如《滿江紅》未見婉約,《釵頭鳳》難入豪放。與外部形式相比,用韻、節奏等內部形式對詩詞內容影響更大,因為韻律與內容相統一,不可分割。形式是表達思想內容的載體,隻有充分抒情寫意才能打動讀者,如王之渙五言絕句詩《登鸛雀樓》、蘇軾詞《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均受內外部形式約束,但都發揮詩詞特點,將思想情感融入形式之美。
詩詞佳作,以抒情寫意展現深刻思想。有的詩詞可以當做雜文看,魯迅《自嘲》“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便是一例。有的詩詞可作歷史看,如杜甫的“三吏”“三別”,從不同角度濃墨疾書那個時代人民的痛苦、官吏的無情和戰爭的殘酷。白居易《長恨歌》類似短篇小說,從一個側面反映唐代重要歷史轉折,寓抒情於敘事:以詩的情意主導,以詩的格律敘事,轉韻隨內容有微妙變化,從而跌宕起伏。《論語》說詩歌還可以幫讀者增加自然知識:“可以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好的詩詞作品蘊藉高尚情操,凝聚高度思想性和深廣人生境界,在詩化語言中追求生命的美學表達。優秀的詩作以抒情寫意之筆駕馭形式格律,將深邃內容和高遠意境描摹通透,啟迪人心。
沈鵬,1931年出生,書法家、詩人、美術評論家。曾獲“中國書法蘭亭獎”終身成就獎、“全國第三屆華夏詩詞獎”榮譽獎、“中華藝文獎”終身成就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