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祖母大字也不識一個,母親生她時大出血,生出來隻來得及看了她一眼。她母親在彌留之際說,這個孩子是求佛得來的,她一生須得吃齋飯。我的祖母活了八十多歲,一輩子沒吃過任何動物及其衍生物。祖母嫁給我祖父后一連生了我父親五兄弟姊妹,仿佛皆與她無關。她隻和佛說話,幾乎不與人聊天。我后來寫我祖母的故事,說這些都是她親口講給我的。我父母親都瞪大了眼睛,他們篤定地認為我在睜眼發癔症。“真是你奶奶說的?你奶奶……你是做夢吧?”
的確是我奶奶說的。我奶奶說的最有哲理的一句話就是:“土地真是好東西,一塊地裡就能長出酸甜苦辣的吃食兒。”她一輩子吃到最好的食物就是用麻油炕個蔥花油餅,過節的時候用素油炸一筐油條和馃子。她也喜吃扁食,用韭菜和鐵鍋裡煸過的豆腐碎加幾片新鮮藿香葉子做餡,吃起來別有風味兒。平日裡,吃到樹上新摘的蘋果和桃李之類的果子,她總是喜形於色,滿足之情從心裡滲出來。她多麼感恩啊,這一切都是土地給予的!我祖母的一生,真的是如詩中寫的那樣,她隻關心食物和水,她不關心遠方。打我記事起,祖母便和我們一起生活。我與她在一個床上睡,直到她與世長辭。我們像一對最親密的伙伴,常常在漫長的夜晚竊竊私語。我什麼都說與她,天上的星月地上的河流,我所看到的花鳥魚虫,每天經歷的新鮮事。祖母笑瞇瞇地聽由我說話兒,然后她也會給我講很多故事。她小時候的事情,她姥姥家的杏樹有100多年了,比水桶還粗,每年結的果子可以夠幾十個孩子吃。果園裡的柿子樹有十幾棵,柿子放熟了和在面粉裡,炸出的柿子糕又香又甜。還有紅薯泥,用紅糖和香油炒,吃一口心都化了。祖母還教會了我很多技能,用白蘿卜絲拌面糊糊,在鍋裡煎出焦黃的蘿卜餅。西葫蘆切碎做餃子餡,隻須放一點點鹽就鮮得讓人流口水。
祖母用泡發的黃豆在小磨上磨成豆糝,和青菜一起熬,做成懶豆腐,一直到今天都是我的絕技。當然,我自小就是個吃貨,我更喜愛葷菜,雞魚肉蛋比吃豆腐更讓我歡喜。我有時候企圖誘惑她,反復跟她講肉有多香多好吃。她極少有地正色道,我老了要是糊涂了,你可千萬別給我吃不該吃的東西!我知道,一向性情平順的祖母心裡的某些東西不能撼動,吃絕對是講原則的。
我半生都是個熱愛食物的人,只是年輕時吃不出食物本身那種家常的好,稀罕外面新奇的東西,有一陣子喜吃海鮮,又有一陣子迷戀牛排、培根、羊角面包。甚至素菜也覺得南方的雞毛菜、芥藍、萵苣更洋氣些。吃來吃去,終有一天吃明白了,北方人完全離不開蘿卜白菜。那些新奇的菜品隻能是點綴,而不可能是日常。更不消說主食了,河南、陝西、山西的老鄉們離開面食真的活不下去。
前幾日去了一趟山西晉中,回來增重兩公斤。山西的食物,最能體味到土地的本真。酒足菜飽之際,各種餐后的面點才一一端上來。巴掌大的金黃的蔥油餅吃一個不夠,吃兩個才覺得過癮。一蒸籠藝術品一樣的莜面栲栳栳,臊子一葷一素,另備下一小碗醬油、一小碗醋、一小碗辣椒,一碟子水蘿卜絲或黃瓜絲。這般誘人的食物,不吃上一籠如何對得起人家和自己!蕎面做的平遙碗托是用特殊的碗碟蒸制而成,用蒜泥、醋、芝麻、大料水、辣椒末、香油做成調料,將切成條的碗托浸泡在汁水裡,觀之晶瑩剔透,粉白淡青,質地精細、柔軟。銜之入口,光滑,細嫩,清香襲人。據說當年慈禧太后與十一國宣戰后,逃難途經平遙,品嘗過這種食物后方才安下神來。
至今我回想起那滋味,頓時饞涎欲滴。
在祁縣我吃到了他們自產的熏肉。肥瘦相間,切片,用干紅辣椒炒到焦香。那是一種獨特的味道,隻有在西藏吃過的藏香豬臘肉可以與之媲美。其實,吃遍千山萬水,諸如廣東的粵菜,四川的川菜,湖南的湘菜,只是覺得好,卻很難記住哪一道哪一品。倒是一些偶爾遇見的民間食物,入口不忘。我曾和文友在泉州走幾條街巷,尋找侯阿婆的肉粽。求而不得的失望,意外撞見的驚喜,那種滋味是要記一輩子的。記得泉州還有一種叫面線糊的小吃,面線用雞肉、蟹茸、大骨等熬出來的湯水煮成糊,吃時另配澆頭。那次我們幾個吃貨逮到了一家好店,店裡葷的素的大約有五六樣澆頭,一個澆頭8塊錢。有海鮮的,有肥腸的,樣樣聽起來都很誘人。我們見異思遷地選擇了半天,最后逼迫買單的肖克凡一碗面加三種澆頭,結果基本上把店家的武功給廢了,糊糊咸得不能入口。
美食是讓我們化入當地文化的最好媒介,一個地方飲食的優劣,一般與此地的文明程度相適應。晉中富庶,單從那些大院的奢華就足以証明。住在那院子裡的飲食男女,吃該是頭等大事。山西人的面食似乎是他們的日常,除了栲栳栳和蒸碗托,還有貓耳朵、刀削面、刀撥面、剔尖兒、剪刀面、饸饹面……說是有上千種做法不知道是不是吹牛,反正我這個吃面食長大的河南妹子是徹底吃服了。老輩人說得對,好吃還是家常飯,米面是人類最應該敬畏的東西。我寫文章常說自己是沒有故鄉的人,但也常常發覺自己有不可抑制的鄉愁。我的鄉愁就在母親的案板上,一碗手擀面,一盤豬肉白菜餡餃子,一籠熱氣騰騰的手揉花卷兒,一大鍋色香味俱佳的雜燴菜。對於游子,沒有比一頓媽媽的美食更能安頓身心,更能撫慰靈魂了。
朋友家的兒子念高中時情竇初開,屢屢追求女生不得,每一次都痛不欲生,寫過數次遺書。我很是替閨蜜急眼,做媽媽的卻不以為然,穩當當地給小子做頓好飯,吃飽了蒙頭睡一大覺。再醒來,女朋友早就忘到爪哇國去了。這孩子如今30歲了,吃遍了半個世界。媽媽急得百爪撓心,問及為什麼不談戀愛不結婚,他說愛情太浪費時間了,分了合了徒生痛楚,有交女朋友的時間還不如找地兒吃頓美食。盡管我知道他是貧嘴,但經歷過情感的千山萬水,男女之間的最實際的愛,無非是搭伙吃飯。忙累一天,家裡有個人等你,有熱乎乎的一桌子飯菜,不是最極致的幸福嗎?
到晉中除了吃面,平遙的牛肉和著名的“八碗八碟”還是要吃一吃的。八碗八碟是平遙一席傳統宴席佳肴,用料講究,口味絕佳。早在清代,商賈望族就設此宴招待貴賓。慈禧那年在此食用了知縣用八碗八碟端上來的佳肴,還沒入口就淚流滿面。那種綿密悠長的滋味,含有多少家國情懷啊?故國八千裡,隻在此碗中!
我仔細地詢問了八碗八碟的制作工藝,但他們秘而不宣。隻說技法多樣,燒、熬、炸、烹、釀、燉、悶、煮、蒸缺一不可。當然,食材是做好食物的基礎,但制作者在食材中傾注的愛心和對食物的敬意,才是做成佳肴的根本。我喜好做飯,一湯一菜總是自己傾心傾力。如果做食物的人都不帶感情,吃食物的人怎麼會吃出味道?
對於古人而言,食物像世事一樣,質朴而平常。平遙古城的小館子處處都有非常朴素且討喜的店名和廣告,“三種面”“要吃好肉往裡走”“這是可以喝茶的地方”。招牌上的字好像走了很多年很多路才走到這裡,雅稚、古拙,又透著精明的殷勤,頗勾連人的想象。怎麼個好法呢?一定去裡面嘗嘗那好味道。
晉中有多少個院子待考,晉中靈石縣的人說,無論看了多少個院子,若是看了靈石的王家大院,別的大院統統可以不看了。王家大院的確氣勢恢宏,不過,看大院已經不是重點,王家大院最能引起我關注的是王氏家主竟是靠賣豆腐起家的。賣豆腐能建立起一個小帝國,那豆腐該有多好吃呢?那天中午我們吃到了大院附近餐館的豆腐,有四五種做法,確實好吃到值得眾裡尋它千百度。我記得在河南周口老家,老豆腐是可以用秤鉤子勾著稱的,與這王家祖傳的豆腐倒是可以放在一起論一論。豆腐是淮南王劉安還是陪伴他的僧道們發明的,說法各異。但它起源於佛道事業,卻是不爭的事實。
我祖母信佛,安葬她老人家時招待客人設的是素宴。我至今還記得柴火地鍋裡的豆腐熬大白菜。先把切成片的豆腐在熱鍋熱油裡翻炒,待炒出焦黃,加入花椒和蔥花姜末,然后把用手撕成片的大白菜倒入,滋啦一聲爆響后,加入適量的水,慢火熬20分鐘,直到湯水乳白。再放一點點鹽,咸香甜糯,味道鮮美到極致。熬煮白菜至今是我的拿手菜,我用高湯吊,加蝦仁和扇貝,但再都沒吃出老家地鍋熬出的那種味道。
我是個善於動手的人,雖然住在鄭州,但最好的燴面館子也很難中我意。春節孩子們回來,我總是提前用砂鍋燉上幾斤羊肋巴肉,肉不能肥,但也不可太瘦。和面、餳面、制作面片都是極講究的。其間要准備好海帶、木耳、黃花菜、干豆皮、粉條、芫荽、青蒜苗。待肉燉爛撈出,晾涼切成肉丁備用。小鍋取湯,一鍋一人份。先煮海帶、木耳、黃花菜、干豆皮,使其充分浸潤肉汁,然后扯面入鍋。湯要寬,待面滾一滾加入些許粉條,熄火時加入2兩肉丁。芫荽和蒜苗是調味亦是點綴。有時我把羊肉換成老鴨,也別有風味。
從山西回到鄭州,我便開始嘗試做刀削面。開始是自己和面,但力不從心,畢竟刀削面要求的太勁道。於是改為在面條鋪裡買面,自己熬制高湯,依記憶裡山西做法放各種精致配菜,雞肉絲、鵪鶉蛋、海帶,炸面筋、西紅柿丁和幾片黃心菜。自我感覺甚佳,放一點辣椒油和醋。初吃尚好,到了最后,覺得還是比晉中略有差距。那一方水土、文化、風俗,是怎麼都移植不過來的。但我毫不氣餒,接下來我要嘗試做栲栳栳和碗托子,我不怕人家笑話我是吃貨。吃貨有什麼不好呢?吃貨大多都是對人世充滿善意的人,心思都用於饕餮和制作食物了,哪有心思與人爭個短長?吃飽喝足了,整個世界的不好都是可以被原諒的。
食在晉,我覺得這原本就是一個理解山西的入口。生活的目的雖然不是為了吃,但吃卻是為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