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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影像中國 |
稻田收割謝幕,便迎來了晒場的開場。
等母親用笸籮把稻谷擔到晒場時,晒場上已經很熱鬧了。通常,像擔谷這些重體力的事,在村裡都是男人做。可父親常年在外地工作,這些活兒就隻能落在母親肩上。
割禾搶時,晒谷搶天。此刻,村裡人一個個在晒場上忙得不亦樂乎。有人在馱晒簟,有人在抬風車。和我年齡相仿的少年也不閑著,扛掃帚,扛谷耙。
一床一床的晒簟鋪展開來,如劃了線般整齊。晒簟是篾片編織的,鋪開的面積有兩塊露天電影幕布拼接起來大小。家家戶戶將笸籮裡的稻谷倒在晒簟上,用谷耙呼啦呼啦地耙開耙勻,整個晒場在陽光下,似是淌金一樣。母親站在晒簟邊,一手攥住笸籮的籮沿,一手使勁拍著籮底,生怕還有稻谷粘在笸籮之中。
晒場在土墩上,地勢高於平地。我站起身,就能夠看到村庄的全貌,田段和一丘一丘的梯田。我知道,過不了幾天,一丘丘稻田將會變成另一個樣子,種上一畦畦的苞蘆、黃豆。遠遠地,我還看到田埂上的禾戽在游走——禾戽半斜著,幾乎看不到馱禾戽的人,好似只是禾戽在緩慢地移動。晒場上沒有遮擋,即便有草帽遮住頭頂上的陽光,也擋不住無處不在的燥熱。倚在風車邊,我忙不迭地把笸籮倒過來,底朝天,再疊上兩隻,這樣就有了短暫的陰涼處。
比晒場上的人們還要忙碌的,是窺視已久的八哥、斑鳩、麻雀、鹟鶯。它們一群群地圍著晒場飛進飛出,屋頂、樹梢、籬笆、晒場,一一落下。趁著晒谷的村人不注意,它們偷偷摸摸地迅速啄幾口。在鳥兒中,覬覦晒簟上稻谷最多的,當數麻雀。它們總是噗噗地落下一群。鹟鶯與麻雀一般大小,棕臉,綠毛,卻只是從竹林邊偶爾光顧晒場。
在晒場上晒谷的人,怎會不知道鳥兒的存在?他們看見了鳥兒,就揮手喲嗬一聲,驅趕一下,但實際上並沒有任何敵意。鳥兒也不膽怯,人一轉身,便照樣啄吃不誤。人們談起鳥兒,臉上總會帶著笑意,雖然語調中有著幾分無奈。在父老鄉親的心目中,鳥兒都是自然的寵兒。
午后陽光明晃晃地刺眼。偏偏母親在這個時候要我和她一起去晒場耙谷翻晒。我晒蔫了,想悄悄溜走,結果被母親攔住。她撫著我的頭說:“眼下農忙,你去看看村裡哪個小孩不幫父母搭把手?”
看到母親滿頭大汗,我沒有作聲。
盡管民諺說,天上魚鱗斑,晒谷不用翻。但母親還是交代我用谷耙去翻晒,上午、中午、下午各一次。至於稻谷是否晒得干燥,全憑母親的經驗。接近傍晚時,母親會從晒簟裡抓一小撮稻谷,放在掌心搓一搓,接著拿起一粒放進嘴裡,“咔嚓”一聲把谷粒咬碎,隻見她滿意地笑道:“晒干了,飽滿著呢。”
呼呼呼,風車迎風轉動。母親身材瘦小,需要踮起腳尖,才能把笸籮裡的稻谷倒進風車的漏斗裡。風車過濾掉混在稻谷中的稗子與雜質。母親捶著腰說:“今年接春接得好,冷漿田裡收成好。忙點累點算什麼,有收有晒就是好日子。”
暮色裡,炊煙在鱗瓦的屋頂上升起,母親還要忙著把晒干的稻谷歸倉。
這一夜,母親再辛苦也要炒上一鍋谷花。隨著灶裡的柴火燃起,鐵鍋的溫度升了上來,母親用木鏟鏟些稻谷倒在鍋裡爆炒,像變戲法似的,就有了一鍋爆谷花。然后,用竹篩篩去谷殼,加上一勺紅薯糖,抑或蜂蜜,那種香甜足以讓一家老少暖心。
翌日清晨,霧靄在山間繚繞,村裡雞犬相聞,又是一天村庄生活的開始。母親比啁啾的鳥兒還早。她在菜園裡已經摘了一籃豆角,說是趁天氣晴好趕著去焯水晒。
一個晒場,盛放著一個村庄。在山裡村庄,晒場寬闊、平整。一年四季,輪番晒出的,不僅是稻谷,還有油茶籽、豆角、辣椒、黃豆……夜晚,偶爾也有露天電影和戲班登場。鄉親在晒場上一邊看戲一邊聊天……
一晃,過去好些年了。那些年,田野與晒場不僅磨礪了我的肩膀和耐力,也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一家一戶的炊煙,是從土地裡生長出來的。
梯田中的有機稻谷,金燦燦的,又將迎來一年的豐收季。我仿佛聞到了田野收割的氣息,以及稻谷與陽光的味道。剎那間,家鄉田野與晒場上經年的往事奔涌而來。母親笑著說:“九成開鐮,十成進倉。有夢想,就有奔頭。”農家田地上的事物,收藏的都是滿滿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