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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奏家在努力深入了解經典后,要以其獨特的個人視角來豐富古典音樂的內涵,為這門藝術探索更寬廣的表現可能和更深邃的精神層次
我們要形成一套屬於自己的中國古典音樂體系,更好地與世界對話,更好地傳播我們的音樂
古典音樂重視聲音力度的對比,重視每個休止符的使用,以及有聲與無聲之間的美妙,欣賞古典音樂是讓人享受寧靜的時刻,在此過程中,我們可以真正認識自己
“每一個音階都不是孤立的”
記者:今年是作曲家貝多芬誕辰250周年,您剛剛在國家大劇院開啟貝多芬鋼琴獨奏世界巡演。貝多芬是大眾熟知的音樂家,他的作品音樂語匯豐富、風格變化多樣,具有強烈的創新精神。您如何理解貝多芬的作品並進行演繹?
吳牧野:這次貝多芬鋼琴巡演,對我來說既是榮幸,也是挑戰。其實,貝多芬作品早已經在我的巡演規劃之中。此前,我巡演過舒伯特、肖邦的作品,他們的風格或精致或浪漫,與之相比,貝多芬的音樂力量感十足,鋼琴家需要極強的意志和能量,才能通過演奏將其沖擊力展現出來。
貝多芬是個特別純粹的音樂家,一生秉持崇高的藝術使命。要走進貝多芬的世界,閱讀羅曼·羅蘭的《貝多芬傳》自不必說,小說《約翰·克裡斯朵夫》以貝多芬為原型,同時更著筆於當時波瀾壯闊的社會現實和細致入微的人性刻畫,也是我案頭常備書。
就像作家在寫作時不僅考慮字義,還要講究字在句子裡的音樂性,鋼琴演奏家也是如此。譬如貝多芬《C小調第五交響曲》,也就是大眾熟知的《命運交響曲》,以“短—短—短—長”這高度濃縮的四音動機作為全曲發展的中心。這並不簡單,因為它不僅將音樂的戲劇沖突發揮到極致,為動機性管弦樂創作確立典范,同時蘊含著作曲家抵抗厄運的堅強意志和決心。每一個音階都不是孤立的,作為演奏者要深入理解音樂內涵並展現出來。
記者:一些音樂評論家稱贊您是“原汁原味”的學院派演奏,您怎麼看待“原汁原味”和個人風格之間的關系?
吳牧野:古典音樂起源於歐洲,可能因為我在巴黎學習、生活過很多年,更能體會那裡人們的生活方式、心理狀態。看一部作品純不純正,最重要的是細節。就像同一句話,讀的時候語氣不同、重音不同,表達的意思可能完全不同。
我覺得一首樂曲就是一個故事。如果說作曲家是故事概況和情節走向的設計者,那麼演奏者就是故事中的主角,他雖然要沿著故事脈絡推進,但人物性格、行為舉止,包括如何與背景互動,需要演奏家自行發揮。每個音的輕重、音與音之間的空間和呼吸,都會給聽眾不同的感受,這就是“度”。我的老師是鋼琴家雅克·胡維耶爾,他在演奏技巧和藝術思想上給我很多指導,比如小節間的呼吸、節奏的把控等等。當把老師的經驗融會貫通后,還要突破它,因為要形成自己的風格。正如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個人的知識結構不同、人生經歷不同,對同一部音樂作品的理解也是不一樣的。演奏家在努力深入了解經典后,要以其獨特的個人視角來豐富古典音樂的內涵,為這門藝術探索更寬廣的表現可能和更深邃的精神層次。
“更好地傳播我們的音樂”
記者:通信技術的發達,縮短了人們之間的物理距離,藝術則可以進一步讓人們的心靈靠近。如何用古典音樂促進不同文化間的交流和對話?
吳牧野:古典音樂是全人類共同的財富,文明交流是互相借鑒、互相學習的過程。比如亞歷山大·塔霍是法國著名鋼琴家,但他的技巧概念得益於俄羅斯鋼琴家格裡戈裡·索科洛夫。
我創作的鋼琴曲《緣》,中國朋友認為是中國音樂,法國朋友認為是法國音樂,這讓我覺得很有意思。西方優美的詩歌能震撼我們,中文世界的唐詩宋詞翻譯到國外同樣能夠感動外國人。就像中國畫和西方有的畫派,無論技法表現還是繪畫理念,都有共通之處。
近些年,世界舞台上出現不少有影響力的中國鋼琴家,在中國學習鋼琴的人很多,但我們迫切需要形成一套中國自己的古典音樂體系,更好地傳播我們的音樂。這不是說把幾部中國鋼琴曲匯集起來就可以了,而是需要眾多藝術家、音樂人勠力同心,一起努力。
“音樂最大魅力是感受當下”
記者:很多人認為古典音樂門檻太高,很難聽懂,所以敬而遠之。怎樣讓更多人走近古典音樂?
吳牧野:音樂演出需要聽眾才完整,我希望讓聽眾感受到,他們是被邀請來的,我不願意台上台下有道無形的牆。這次貝多芬巡演的曲目,我整整思考了一年,選擇了幾首知名度比較高的曲子。比如《C小調“悲愴”奏鳴曲》第三樂章的“回旋曲”,這首曲子從面世以來就非常流行,是眾多影視劇的背景音樂,也被許多音樂類游戲收錄。我希望不熟悉古典音樂的觀眾能恍然大悟:原來經常聽到的這段旋律來自貝多芬。從而以此為契機,走近古典音樂。
音樂是感性的,演奏則需要具有科學精神。比如聲音是震動而成,發出振動波,演奏者要了解物理學,懂得聲音如何變化、怎樣傳播。當振動波被聽眾接收后,會給人們帶來哪些感受,這又涉及心理學。一場演奏會的出場、亮相,演出時每一章節的停頓,曲子與曲子之間的空隙,這些細節會極大影響演出效果。觀眾看到鋼琴家的演奏舉重若輕、毫不費力,實際上是經過無數的嘗試、彩排才能達成的。
與鋼琴直接接觸的是手,但手只是第一關節,還有手腕、肘、肩膀,甚至脊椎,人的整個身體都要與眼前的樂器、彈奏的樂曲相融合。在練琴時,很多老師強調基本功,其實這個基本功就是前人在大量實踐中摸索出來的、能夠讓身體在演出時達到最佳狀態的一種訓練。剛入門的學生很難感受到基本功的作用,隻會覺得它繁瑣異常,但隨著難度逐漸增加,就會發現基本功越扎實,演奏越得心應手。我在練琴之余,會進行身體的訓練,以更好地激活並控制每一塊與彈琴相關的肌肉。
我非常喜歡機械。鋼琴可以看作是一個巨大的機器,需要強大的科學技術去駕馭。鋼琴的前身是古鋼琴。古鋼琴與現代鋼琴的內部原理大致相同,但二者的發聲方式有所不同。18世紀初,歐洲大陸音樂迅速發展,音量弱小的撥弦古鋼琴已不能滿足當時音樂家的需要,改以弦槌擊弦發音。具有強弱音變化的現代鋼琴發明出來后,琴聲更富有表現力。貝多芬正處於古鋼琴和現代鋼琴的交界之處,人們能明顯感受到他的《F小調“熱情”奏鳴曲》,音響層次更加豐富,這與當時演奏樂器的變化緊密相關。
記者:隨著科技的發展,當前人們的文化生活極大豐富,音樂特別是古典音樂不可取代的魅力是什麼?
吳牧野:音樂蘊含豐富、包羅萬象。人人都有創造、欣賞、分享音樂的能力,不一定非得演奏樂器,哼唱一小段旋律也可以。這是非常正向的力量,而且一點都不昂貴。
音樂最大魅力是感受當下。認真欣賞一首古典音樂作品可能要連續30分鐘的專注。聽眾和演奏者共同經歷一場音樂之旅所收獲的,最后會轉化成內在的精神力量。古典音樂重視聲音力度的對比、重視寂靜、重視每個休止符的使用。在喧囂的當代生活中,讓人得以享受片刻寧靜,在此過程中,我們可以真正認識自己。
制圖:趙偲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