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臘冬,東海的鰻魚齊齊囤起了脂肪,此時的它們肥嘟嘟的,正是口感最好時。“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其他地方開始忙著腌制咸貨的時刻,也是海島上加工鰻鯗的好時候。這個季節,冷空氣頻頻降臨,日頭不猛,西北風猛。這樣干冷風大的氣候,實在太適合制鰻鯗。鰻鯗不但不易變質、發油,四周還無惱人的蚊蠅。隻要將劈好的肥美鰻魚,挂在避陽通風處,慢慢風干即可。這段時間晾制的鰻鯗,通通被叫作“新風鰻鯗”。
劈鰻魚是個技術活。劈,並不是將鰻魚的肚皮剖開,而是“開背”——從背部下刀,從鰻魚尾部沿背脊直劈到頭部至嘴端,最大限度地將魚身攤開來,以讓其擁有充分的受風面積。不過,不要以為只是劈開就成功了,如果切口凹凸不平,脊骨沒有完全顯露,這鰻鯗就沒有品相可言,賣不到好價錢。以前,好鰻鯗都是用來貼補家用的。
我們島上的鰻鯗都是淡鯗,不像有的地方會在劈好的鰻魚肉上抹鹽,腌個兩三小時再晾晒。鰻鯗自有它天然的咸腥味,對於追求原汁原味的海邊人家來說,腌過之后會破壞它特有的味道。大一點的鰻鯗,要用竹片將鰻體交叉撐開,肉太厚或貼在一起都不易風干。新風鰻鯗一般用麻繩懸挂,若攤在竹簟、團箕上,容易被西北風刮落。
那些天,院子裡,屋子裡,都彌漫著鮮腥氣和年前的喜氣。父親和母親進進出出,晒鰻鯗,購年貨,忙碌卻滿足。每到晚上,全部的鰻鯗都要收進屋,密密地懸在竹竿子上。那根竹竿子足有半個屋子長,原是用來晾衣服的,到了晾制新風鰻鯗的時節,衣服自然便讓位了。挂不完的鰻鯗則攤在竹床上,頭挨著頭,拉直,擺正。父親和母親的每個動作都小心翼翼,因為鰻鯗還不夠干,他們生怕一不小心破壞了外形。昏黃的白熾燈下,鰻鯗鍍上了一層暖色,微微發黃發亮。這樣豐饒盛大的場面,一家子總要看上一會兒。父親和母親盤算著,那幾條大的、外形佳的值多少錢,賣掉后可以給家裡添置些什麼。我跟弟弟則盼著快點晾干,我們好早點吃上,口水早就悄悄漫上,又悄悄咽下去。
大概晾至一周后,鰻鯗的肉質變得堅實韌結,腥味變淡,色澤透亮。這時,隻需把鰻鯗洗淨、切段,置於飯鍋上蒸即可。還未出鍋,早已滿屋鮮香。蒸熟的新風鰻鯗豐美鮮糯。將涼未涼之時,順著鰻鯗的紋理撕著吃最過癮。鯗皮油亮,咬在嘴裡又韌又彈。鯗肉厚實,白中透黃,鮮肥不膩,有嚼勁卻不硬,蘸點醬油入口,那味道妙不可言。
除了清蒸,島上還有道大菜——鰻鯗烤肉。將鰻鯗切成小塊,與五花肉同煮,加鹽、糖、料酒、醬油等,撒上蔥花。鯗吸進了肉的油氣,肉沾滿鯗的鮮醇,整道菜湯汁濃稠,油汪汪,鮮滋滋。這道菜可以算是島上的風味名菜。像芹菜炒鰻鯗、大蒜炒鰻鯗、青椒炒鰻鯗等,就比較家常,一般選用小鰻鯗,否則就有些大材小用。不過,蔬菜清新爽口,鰻鯗厚味耐嚼,無論從營養還是口感來講,也都是妙搭。
據說,還有一種風雅的吃法——臘肉蒸鰻鯗。一片鰻鯗一片臘肉,交錯鋪滿盤底。間或夾幾片冬筍片,淋幾滴料酒,加兩根蔥,上鍋同蒸。那又是一道美味。
更多的鰻鯗,則被裝進編織袋,藏於大缸裡。那都是些品相很好的鰻鯗,它們被母親細細扎綁,扎成一捆一捆。從前,島上經常會出現一些收購魚鯗的人,說話口音跟我們略有不同,母親總會將他們帶進家裡,而后,把藏起來的新風鰻鯗一股腦兒全搬出來,攤於桌上或鋪了塑料布的地上,頓時,屋子裡全是濃郁的鯗味。他們拿起鰻鯗湊近聞,用手掌丈量鰻鯗,再拿出隨身帶的卷尺細細量。報出價格后,母親偶爾會輕聲要求價格再高一點,雙方如果談得攏,那就成交,解開的鰻鯗被重新扎起來,裝進收購者的超大編織袋裡。
每次,我都不舍得那麼好的鰻鯗到了人家的袋子裡,母親卻總是安慰我說,還會有的,還會有的。可后來,海裡的魚突然少了,轟轟烈烈的制鰻鯗場景也隻能停留在記憶裡了。不過,用於解饞的新風鰻鯗還是有的。
我一直認為,吃新風鰻鯗,是海島人最令人羨慕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