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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网对话王蒙:经常“犯忌” 宁可被记仇也要说真话

2013年09月28日11:46    来源:人民网-文化频道    手机看新闻

编者按:王蒙、著名作家,以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成名,写过青春岁月,评过庄子、老子,当过中国文化部长,文学道路上经过青春的滋养,有过人生的辉煌,也踏过16年的流放,2013年初出版了《这边风景》,近80岁的他仍在创作,新作《烦闷与激情》,预计明年春节前完成初稿,2013年一个初秋的上午,我们来到北四环王蒙先生的家中作客,听他谈文学聊人生。以下为采访实录:

新疆岁月:“坏事变成好事”

[文化频道]:非常荣幸能有机会来到王蒙老师家中,与您面对面近距离的聊天。王蒙先生,您毕生的文学道路走的坎坷,经过青春的滋养,有过人生的辉煌,又踏过16年的流放,回头看新疆16年经历,给您人生和岁月写作带来什么影响?

[王蒙]:我在新疆生活给我留下非常深的印象,使我变得更实际,也更成熟。另外,在客观上还起了一个作用,就是躲避了以文化大革命为代表的那种暴风骤雨,新疆当然也有,但是文革风头刮到新疆以后,原来12级台风到新疆最多就剩下7、8级了,到了我待的比较多的伊犁那边就剩下5、6级,到了我待的公社,也就是农村里剩了4级了,所以起了一种自我保护的作用。还有更多的是在实际生活当中,和各族人民在一起所得到的锻炼、学习。所以,可以说是坏事变成好事,新疆的生活是我这一生写作的重要资源之一。

[文化频道]:您见过也经历过鲜花和狗血、落魄和得意,在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是什么信念支撑您这么一路走下来?

[王蒙]:我常常说,我们这一代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有一个光明的底色。因为我从少年时代就卷入了,或者参加了推翻旧中国的革命斗争,尤其是经历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这么一个伟大的历史的事件,那种信念、那种胜利,我常常用一个词,就是那种凯歌行进的感觉,那种百废俱兴的气象,无论如何使我对新中国抱有巨大的希望,对共产党抱有巨大的希望,虽然发生了一些我所不能理解的,甚至可以说让我非常痛心的事情,我觉得总还要等待,事情总还有是非曲直,有弄得更清楚的那一天。

[文化频道]:这种希望一直支持着您。

[王蒙]:是。当然我也要说实话,我也有一种自信,自信自己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人,可以成为一个有能力的人,可以成为一个有心愿把事情做好的人。

谈生活哲学:不投机取巧、不急于求成、不蛮干

[文化频道]:您曾说,老百姓有着自己的一套生活哲学,那么您的生活哲学是什么,能用一句话给咱们概括一下吗?

[王蒙]:老百姓的生活哲学,比如说老百姓要判断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即使带很多的政治的帽子,也需要老百姓自己观察一下,这个人你说他好,那他是不是真好?譬如说一些投机取巧的人,他可能一时官运亨通,但是在老百姓来看他不是一个太好的人。相反一个非常正派、非常善良又非常努力的人,老百姓经过一段接触,就会众口一声的认定他是一个好人,即使他一时处在逆境,但是老百姓也认为他是好人。我深受这一类生活哲学的影响。

简单的说,就是对是非曲直自己有一种信念,不应该做坏事,不应该做投机取巧、见风使舵的事,也不应该做那种盲目的、急于求成的,甚至于蛮干的事,能够掌握着自己做事情、处理各种问题的尺寸。我已经79岁了,近80年的经验已经证明,我这个信念是靠得住的。

对弱点“不设防”:看戏看得涕泪横流

[文化频道]:王蒙老师您有一枚闲章叫做不设防,您特别喜欢“不设防”三个字,您说,不设防还包括不怕暴露自己的弱点,并且坦然的面对自己的弱点。我们很好奇您有何弱点,您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弱点?

[王蒙]:我说的“不设防”,是我觉得中国社会其实也是挺复杂的社会,而且它的转变是经历了许多次的,前进的过程也不是一个很简单的直线过程,在这时候处理一些事情,是很容易有不妥的地方,或者是靠前了,或者是靠后了,或者是太激进了,或者是太温吞了,这都是有可能的,所以我就力求把这些东西处理的好一些。那么有些不了解你的人,就以为你心计特别周到、算计特精,用上海话讲就是门槛特别精。但是恰恰相反,我是一个性情中人,是一个喜欢动感情的人,是一个常常愿意表现自己、表达自己而不愿意隐藏自己的人。那么这时候,我也会经常听到一些善意的劝告,“你这个事儿不要做,这个文章不要写,那个感情不要表露,这个不要提。”可是,一般情况下我觉得不必要这样。我所向往的一种境界是自然而然、行云流水,“行与所当行而止于不可不止”。我觉得越这样越能够赢得人们的信任;越是这样的话,从自己的心里就越是不愿意做极端分子。

我老是开玩笑说,上海合作组织打击三股势力,那个当然有特定的指向,但是从个人的人生来说,我拒绝这三股势力,就是我拒绝做极端的人。我拒绝做恐怖,虽然我恐怖不到哪儿去,但是起码我拒绝恐吓别人,也拒绝别人恐吓我;我也拒绝做动不动就闹分裂、闹矛盾人。

经常“犯忌”:宁可被记仇也要说真话

至于我不怕暴露自己的弱点,那多了。比如我常常举一些例子,证明我并不是一个非常理想的领导干部,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当文化部长的时候,有一次听李世济唱《哭塔》,就是唱白娘子被雷锋塔压住以后,许多年过去了她的儿子祭奠她,把塔哭倒了,她又出去了。其实,这都是民间传说的戏,结果我居然感动得涕泪横流,介于失态。我说这部长千万别当了,别出洋相了。

有人以为我特别老奸巨滑,恰恰相反,我是一个非常急躁的人,我有许多急躁表现在处事、处人当中。但是,我的好处就是来的快去的快,我绝不会因为急躁就对别人抱成见,或因为一时的分歧就变成了对立面。再比如,文艺界的人都是非常敏感的,互相是不能说坏话的,只能够捧。你写出东西来,如果你说一个人的东西没有写好,那么他对你的痛恨,是要记一辈子仇的。但是,对不起,我宁可被别人记仇!如果我实在不能容忍你写的作品,我会说出来。所以,我无论是谈青年作家的作品,还是谈和我年龄差不多作家的作品,甚至于是谈我师长这一辈的作品,我都直言不讳的提到过一些我所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不能苟同,也不能赞扬的一些东西,实际上,这都是犯作家的大忌。但是,我宁愿付出代价也得把我的想法说出来,要不然活一辈子,留了很多想法都没说出来,临闭眼的时候冤不冤啊?

谈成长经历:儿时小伙伴是地下党员

[文化频道]:王蒙老师,您的文学创作历程可以堪称传奇,22岁写成了《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也是很年轻的年纪,22岁很多人才大学刚毕业,但是您却已经成名,您与文学如何结缘的?

[王蒙]:我是写作比较早,但不算最早,这没什么新鲜的。苏联的那个作家米哈耶尔肖洛霍夫,他后来还获得了诺奖,他刚开始写名著《静静的顿河》四卷的时候才16岁。所以,到现在还有人攻击他,说他是拿了别人的稿子。但我是不相信的,如果说是参考了别人的一点构思,这都是可能的。我们在写作当中也会有参考,比如,你写这篇东西的时候,和你前不久看过的某篇古代小说有关,或者是和某个外国的作品有关,这都不足为奇,所以这个并不算特别新鲜。

我参加政治活动比较早,这倒是真的,因为我跟地下党建立联系的时候才11岁多一点。1945年后半年1946年初,那时候我在操场上见到我们学校的一个垒球运动员,是学校的一个垒球明星,我那时候刚演讲比赛得了奖,所以他也认识我,等于我们学校俩小明星见面,他就问我,“你最近看什么书”,我真是不设防,我就说我现在看什么什么书,我还说我现在思想左倾,我就这么对他宣布的。其实,这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情,因为那时候中学里有国民党的特务,如果报给一个国民党特务,那就是自己把自己就送到他的黑名单里去了。

这是老天爷安排的,这哥们儿是地下党员,他一听我“左倾”就两眼放光,还把我带到他家里。他家里一架子书,有黄炎培写的《延安归来》,英国人写的《苏联记行》,还有其它书是用别的封面,但实际是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和《论联合政府》,然后是苏联作家瓦西里列夫斯卡写的《红》,还有苏联作家卡大耶夫写的小说《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华岗写的《社会发展史纲》,还有当时的新知书店的《社会科学小丛书》、《大众哲学》,我简直如饥似渴看上了。他纯粹是办了一个家庭党校,所以政治方面我比较早。

我19岁才开始写作,那时总忙着开会,因为我早就参加工作了,整天开会,所以够晚的了,不算早。

兴致勃勃写新作:新手法新创意 明年春节前完稿

[文化频道]:如今您还在创作,每年至少拿出一到两部文学作品,那您下一个创作计划是什么,今后想写哪方面的题材呢?

[王蒙]:现在我在写新的长篇小说,而且我想在手法上能够有一个新的创意。我更多的描写人的内心感受,对生活的印象,对人生的探索。我不一一交代主人公的生活遭遇和历程,但是我不停的写他的心境,写他用心境组织生活的素材和经验。这个小说我已经写了八章了,大概会写14、15章的样子,应该在明年春节前能够完成初稿,这是我目前正在兴致勃勃的做的事。10月号的人民文学杂志和中国作家杂志,应该会各自发表我这个书里的三个章节,四万字左右,所以已经开始露点模样了。

[文化频道]:我们很期待您的新作。您曾说写作是您的人生,那还有什么题材是您想写还没有写的?

[王蒙]:您这说的挺好。因为我这七八十年走过的地方挺多,兴趣也比较广泛。过去人家说,有些写作人叫青春作赋、皓首穷经,就是年轻的时候写风花雪月的辞赋多一些,老了就是穷经,就是对经典的探讨、理论的探讨会多一点。

除了小说以外,我也写过一些像对老子的探讨,出版过两本书。对庄子的探讨出版过三本书,关于对庄子的探讨还有一本书,现在正在准备,但是我并没有停止我的小说的写作。像今年已经出版了整理的长篇旧作《这边风景》,有70多万字,又出版了这几年创作的中短篇集子《明年我将衰老》,那有十几万字,现在我手底下写的长篇小说应该有20几万字。

我还有一些其它想写的东西:一个是对唐诗的心得、联想、体会。一个是想论述《聊斋志异》,这是我特别有兴趣的一本书。至于小说性的东西,我现在说不上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碰到一个什么事儿,就会有遏制不住要把它写下去的冲动。

[文化频道]:我们非常期待您的新作。王蒙老师,近年来,荣获茅奖的作品很多都是描写农村题材,包括之前诺奖获得者莫言老师,他的题材也是关注农村的,为什么看不到反映当下城市生活题材的优秀作品?

[王蒙]:中国农村题材的作品能引起各个方面的注意,我想是很自然的。因为中国是一个农业的大国,农民的数量也比较多,而且我们的文化也带有某些农业文化的特色。我们讲中华文化,如果离开了中国农村,我们中华文化很多东西就都讲不通。有一些古代先贤的教导,在城市里能做到的实在是很有限,或者是因为受到的激荡、冲击比较多。但是在农村的情况就大不同,比如说,现在城市的人很多年轻人都沉迷于上网、看电影,甚至蹦迪,可是农村里对唱大戏、听大戏还保持着相当的热情。我想这是很自然的一种现象。

河南的作家张宇先生曾经有一句话,他说,其实中国到处都是农民,不要认为农民只在农村里面。有的人发了成了董事长,但是你要跟他接近一点,就会发现他的那种文化心态、生活习惯还是农民。有的人现在当了领导了,能力也很强,组织能力也很高,但是他个人的作派和行事方式,也仍然带有农民的特点。包括什么作家协会一批各有成就的作家,你往细了一研究,仍然从他身上看出农民的特色。

《红楼梦》、《道德经》影响最大

[文化频道]:您05—08年任全国政协文史委主任,后来又当中央文史馆馆员,前后当了15年政协委员,您说您“一边乐此不疲的做着这些事情,一边又很无奈”,您因为什么感到无奈?

[王蒙]:有些事情你看着想做,但是由于各种原因,不见得都能做得成。比如,文史资料里有一类相对敏感的东西,你看着这些资料淹没吧,会觉得不是最好的办法。你顶着风非要组织敏感资料的写作也不是好办法。所以总会有一些不由个人自主的因素影响着你的工作。

[文化频道]:王蒙老师,您创作过这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我们很好奇,哪一部作品对您的影响最大,您最喜欢的一位作家是谁?

[王蒙]:我不属于专门私属于哪位师长或者古人的写作人,一说就是一串,起码说50个,等于没说。比如,《红楼梦》对我影响最大,这么说完全可以,但是如果说孔子《道德经》对我影响最大,这也是站得住的。如果反过来说托尔斯泰对我影响大,或者说李白,或者说李商隐,国外我也还可以说一大堆,所以这个问题我是答不上来。还有的人想问,“你那么多作品里认为哪个最好?或者哪个最重要?”我也答不上来。我马上就要出我的文集了,一共是1700万字,我可别在这1700万字里挑出一个7000字的作品来,我说就这个最好,那我等于把其它16993000字都否定了,我不干这种傻事儿。您看哪个好就耐下心来把这1700万字看下来,看完之后您给投一票得了。

爱好体育,每年夏天都去北戴河游泳

[文化频道]:王蒙老师,您现在的生活怎么安排,除了阅读和写作,还有其它什么爱好吗?

[王蒙]:我比较爱好体育方面的活动,尤其是游泳,每年夏天我都上北戴河。中国作协有个创作之家,我在那要待一个半月左右,对我的健康也能打下基础,对这一年写作最重要的打地基的工作,也是在那进行的。我在农村农家乐还有一处房子,我也喜欢到农村里去,喜欢上山,喜欢走路。我尽量推迟自己老化,完全不老化也是不可能的。

[文化频道]:王蒙老师,新中国文学60年,您认为可以分为几个阶段和层次呢?

[王蒙]:这个问当代文学的教授吧,当然我们现在一般说,文革前叫17年,文革前有17年,文革本身有10年,或者延长一点更长的时间,又有很大的不同。文革当然是文学的灾难,但是文革中也有各种不同的情况,包括我的《这边风景》,也是在文革当中写成的。文革以后所谓新时期又怎么分?我现在还没想好。

谈子女:务实、谦虚,希望他们做正派老实人 

[文化频道]:您的儿子王山曾写过一篇文章《我的父亲》,写得很温馨感人,您对子女和后代有什么期望?

[王蒙]:我没有特别特殊的期望,比较起来我对什么家庭教育做的是不算细致的。因为我有些亲属、朋友的后代教育做的都很细,比如教给他们乐器,给他们请家庭教师,我在这方面做的并不够细致。当然我首先希望他们身体健康,因此,我在可能范围内还是挺注意孩子们的营养、体育活动。当然我也希望他们做正派、做老实人,不要做坏人,不要做那种纨绔子弟,他们也不可能,所以我的孩子确实出不来小霸王式的、李某某式的人物,而相对是比较务实,比较谦虚的孩子,这方面我还比较满意。

【作家简介】

王蒙,男,中国当代作家、学者,河北南皮人,祖籍河北沧州,1934年生于北京。1953年创作长篇小说《青春万岁》。1956年9月7日发表短篇小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由此被错划为右派。1958年后在京郊劳动改造。1962年调北京师范学院任教。1963年起赴新疆生活、工作十多年。1978年调北京市作协。1979年平反。1983至1986年任《人民文学》主编。1986年当选中共中央委员,任中国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同年6月任文化部部长,1990年卸任。后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中国艺术研究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理事会理事、中共中央第十二届中央候补委员、中共第十二届和第十三届中央委员、第八和第九届全国政协常委、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人民文学》主编等职。现任第十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协副主席、国际笔会中心中国分会副会长、中国国际交流协会副会长,2002年4月任中国海洋大学顾问、教授、文学院院长等职。

著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暗杀—3322》、《季节四部曲》(《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狂欢的季节》)、《青狐》、《尴尬风流》,中篇小说《布礼》、《蝴蝶》、《杂色》、《相见时难》、《名医梁有志传奇》、《在伊犁》系列小说,小说集有《冬雨》、《坚硬的稀粥》、《加拿大的月亮》,诗集《旋转的秋千》,作品集《王蒙小说报告文学选》、《王蒙中篇小说集》、《王蒙选集》、《王蒙集》,散文集《轻松与感伤》、《一笑集》,文艺论集《当你拿起笔……》、《文学的诱惑》、《风格散记》、《王蒙谈创作》、《王蒙、王干对话录》,专著《红楼启示录》、《王蒙评点红楼梦》、《王蒙话说红楼梦》、《王蒙讲稿》、《王蒙新世纪讲稿》,自选集《琴弦与手指》以及10卷本《王蒙文集》、23卷《王蒙文存》(2003年)等,2006-2007年出版了自传《半生多事》、《大块文章》。有多篇小说和报告文学获奖。作品被译成英、俄、日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

(责编:王鹤瑾、许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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