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濂：当鉴定家遇到“被鉴定”

　　原标题：当鉴定家遇到“被鉴定”

　　很多有名的鉴定家，十分自信。一言九鼎，不容置疑。若别人有异见，必奋起反驳斥责之。或讥别人不懂装懂，或嘲别人哗众取宠。而书画文物鉴定正伪又没有铁板钉钉的确凿证据，没有科学检验的技术手段。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各持一端互不相让之事甚多。故尓鉴定家在鉴定别人时趾高气扬，而在被别人鉴定时却竭力反弹。不但在混江湖走市场的所谓鉴定家层面是如此，即使在一流的知名大师身上，也不乏其例。想想真是有趣得很。

　　前不久组织运作了首届中国“收藏、鉴定、市场、拍卖”高峰论坛，大牌云集，其中邀请到了故宫博物院王连起先生，我与王先生交往甚久。最近的一次，是在3年前的绍兴、第四届兰亭奖的学术报告会上，当时中国书协请王连起先生主讲兰亭序的各种传世版本，资料宏富，准备充分。我在中国书法家协会分管学术委员会，故有幸为他的学术报告作主持。殊不料老先生腹中掌故极多，话匣子一打开，滔滔不绝，妙趣横生。他反复说，振濓兄是沙老学生，我是徐邦达先生的弟子，所以属于同辈，如果有什么吩咐，随叫随到。其实王先生70多岁了，我因为师从沙孟海、陆维钊先生的缘故，天赐好机遇，在圈内算是辈分较高，但与故宫老专家忝为同辈，心里是很虚的。这次12月又诚请王连起先生来参与盛会，又有机会听他道古，十分欣喜。

　　1983年，谷牧副总理倡导，全国组织专家开始第三次中国古代书画大普查行动。当年4月，国家文物局成立由谢稚柳、启功、徐邦达、杨仁恺、刘九庵、傅熹年、谢辰生组成的、平均年龄70岁的中国书画鉴定组，在全国各省市博物馆巡回鉴定。据王连起先生说，本来是请启功先生任组长，启先生谦避，认为自己是高校教师，而非博物馆系统专业鉴定家，于是由上海博物馆谢稚柳和北京启功联袂出任。7位老人朝夕相处几个月，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情。我记得1984年春，鉴定组巡回到浙江博物馆，鉴定家们下榻美院外事招待所，我还请启先生到寒舍品明前茶，为我刚完成的《书法美学》《空间诗学导论》题书名。一问起巡回鉴定诸事，他老人家皱眉锁目，说有时候像小孩吵架，我听后大为愕然，这些大名赫赫如雷贯耳的大师，竟然也有如此任性可爱的一面。王连起听我提起这些往事，抚掌大笑说，正是正是。他听徐邦达先生说起这些往事，有时边说边气鼓鼓的，表情煞是可爱。

　　说别人的收藏不真很容易，既无须证明也无法证明。但轮到自己，就不好说了。到辽宁博物馆鉴定藏品，认定传张旭《古诗四帖》为明人所伪，杨仁恺先生受不了了，撰文力证其真。到上海博物馆鉴定，又认定其中明清部分多半否定认为不真，但上博的收藏都经过谢稚柳法眼，故谢稚柳勃然大怒，斥责说你们有什么资格说伪？拿出证据来？你们懂不懂？故宫徐邦达刘九庵都是明清专家，他们若说假，至少动摇了原来一言九鼎的无上权威。一个最高等级的鉴定组，最有影响力的大家意见相左，矛盾显露，70岁的老人负气使性，徐邦达先生在谢稚柳先生的你就是自诩高明的指责声音中，拂袖而去，不再参加鉴定组活动。而在其中担任和事老的，最积极的是杨仁恺先生；启功先生与世无争，有时也劝说几句。通常互不相让的，是谢稚柳与徐邦达先生。谢先生资历老，又精于画，艺术家说一不二的气质很浓；徐先生则有故宫为背景，专业积淀雄厚，学者认死理，寸步不让。各持一端，又都说得出道道，故而两不逊避，宜其有之矣！

　　怪不得1986年发生在浙江、官司一直打到最高法院的拍卖第一案：《张大千仿石溪山水图》索赔案，谢稚柳与徐邦达两位一判伪一定真，令人手足无措、不知应对。原来老前辈之间虽然学富五车，也有心结啊！也怪不得启功先生在寒舍会皱眉锁目，连上好的龙井明前茶也舒展不了他郁闷的心情。说不定刚刚在浙江博物馆为鉴定真伪争执过呢。

　　这些老辈大师都已经驾鹤西去了，留下了无穷无尽有趣的掌故佳话。其中反映出的是鲜活的人生性格与可爱的性情，栩栩如生，有血有肉，正像鲁迅先生评《水浒传》所说的，是由人物对话即能判断名字角色的。他们之间有争执、有歧见，但可爱可敬之处，正在于只是坚决捍卫自己的职业操守与原则，没有利益赚赔锱铢必较的计算。故而争归争，负气归负气，却没有今天许多混江湖的所谓鉴定家的猥琐相。我对王连起先生说，应该把这些生动活泼的故事记录下来，勾画出每一个鉴定大师名家的性格情感、气度襟怀、待人接物、专业操守的方式、有时不无遵循严格行规与专业良知的坚守与固执。就像我们最近为许多民国学者文人，如蔡元培章太炎梁启超王国维辜鸿铭黄季刚鲁迅徐志摩胡适傅斯年顾颉刚钱玄同等等作性格刻画的文章极为流行，他们是一种“范儿”；一种特定的人文类型。那么，对上一世纪书画鉴定大师群体，难道不应该也有这样一份多角度的、丰满的、不一味吹捧而是喜怒哀乐栩栩如活的人文记录与“范儿”供后世仰慕吗？

　　当然，就鉴定本身而论，“鉴定”是掌握了话语权；而“被鉴定”则是别人控制了话语权。其间的角色对立与置换、冲突，是十分正常的。具体结论正误优劣其实并不重要，但在过程中鉴定大师们的生动表情、表达与表现，却是最最吸引我们这些后辈眼光与心灵的。

(来源:杭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