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农村，说是男人养老送终，但男忙外、女忙内的分工习惯，其实养老送终的重任主要还是在妇女身上。而嫁给爹这样一个吃“国库粮”的国家干部来说，聚少离多，娘要承担更多。娘一辈子拥送了家族的五位老人，还帮着打理了村里许多老人的丧事。

祖奶奶以84岁的高龄寿终正寝。大爷爷大奶奶没有儿子，爹娘作主将我过继给他们，但又怕我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在那个人人挨饿的年代硬是“划给大爷爷一份口粮”。爷爷和我们一直一起生活，每天早上无论多早，只要爷爷起床，娘就把加了糖的鸡蛋汤端上了。爷爷从不睡懒觉，娘也从来都是起得更早。爷爷身体一直很好，84岁临终时都是干干净净。村里人都说这主要是娘悉心照顾的功劳。

娘生性随和，待人宽厚，总是往好处想人，总是苦着自己，为他人着想。爹性子急，娘性子慢，是娘用慢性格与爹相处了一辈子。爹说话慢、做事慢、动作粗放，娘说话快、做事快、动作细腻，是娘用互补的言行与爹相处了一辈子。爹争强好胜，娘随和忍让，是娘用温和的性情为她们66年的婚姻调和得十分美满。

我们兄弟姐妹8个，最大的和最小的差了23岁，但娘待我们都是一样的，这个孩子在这个阶段最需要什么，她就想方设法提供什么，不因为你能争就让你多占，也不会因为你忍让让你吃亏。我从小喜欢学习，对吃的东西不在乎，但娘就觉得我吃得差，总是想方设法让我能多吃一些好一点的饭菜。等到我大学毕业到北京参加工作，娘就常常提醒我“你文化多，能帮就多给兄弟姐妹帮一些”。

娘对孙子一辈十分亲切。作为一个裹脚老太太，却能对生男生女一视同仁，从不厚此薄彼。我是兄弟姐妹中唯一没有生儿子的孩子，娘对我女儿一样疼爱，亲自帮着我们带孩子一年多。对哥哥和弟弟的孩子，娘支持爹从退休金里拿出一笔钱来长期资助上学。对一度厌学的妹妹的孩子，当时已届古稀之年大字不识一个的娘，硬是在教室里陪着孩子学习了一周时间，直到孩子步入正常学习状态。

娘与亲戚村邻总以宽怀相处，从未与他们吵过嘴、红过脸。早年生活困难的时候，我们家有肉吃的时候总不忘让邻居们也尝尝鲜。娘对邻居家有需要帮忙的事情总是热情伸出援手。我们家因此很有人缘，一年到头总是人气很旺。

娘操劳了一辈子，但身体却一直很好。在78岁时，娘收拾家务不慎摔倒，造成大腿骨骨折。虽然打过钢板以后，可以行走，医生和病友都称赞身体好、恢复得快，但毕竟持重受限，走起路来大不如前。尽管如此，娘仍坚持烧火做饭，自理家务。

七

我初中起就在外地读书，离家总是越来越远，每次离开家的时候，娘总是送到大街上，甚或一直跟到村头，嘴里千叮咛万嘱咐，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每次走到拐弯处，我回头一看，娘总是还伫立在那里，踮着小脚，挥着手。

进入新世纪后，我始终坚持每年都跟父母一起住上几天，吃吃娘做的饭菜，也让他们尝尝我做的饭菜。一起作息，感受彼此。不在一起居住的时候，我就坚持过段时间就通一次电话。

我不在父母身边，总是想创造条件让兄弟姐妹能够更方便地在父母身边，在临沂城里和农村老家都建起了房子，这样父母可以在城里和乡下随意切换，生活可以更丰富一些。但乡下条件有限，我多次提议装土暖气给爹娘取暖，爹娘都执意不装。

龙蛇交替的那个冬季是个异常寒冷的冬季，沂蒙山区罕见地达到了零下20度，而且天气变化快，容不得你去准备适应。终于，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弟弟传来了母亲脑出血昏迷的坏消息……

几天后，娘病情恶化，脑出血并发肺炎，脑神经压迫加之陈年旧病一部分肺已经衰竭，且是不可逆的。此时，我们兄弟姐妹才知道娘的身体其实早已经发生病变，只不过娘一辈子忍耐惯了，并未及时发现……

娘的病变终究还是医学技术无法阻止，一辈子支撑娘劳作不息的强大心脏终于再也无法带动她的肌体，渐渐停止了跳动……

呜呼，我从此再也吃不到娘为我做的饭菜了，再也看不到娘送我到大街口的身影了，再也听不到娘的问候和叮咛了！

娘啊，安息吧，操劳了一辈子，在天国终于可以安息了……

八

喊了一辈子娘，我不想改变这个称呼。我总觉得叫“母亲”过于文气，叫“妈妈”过于洋气，与那个裹着小脚、身材瘦削、满脸皱纹、充满乡土气息的亲娘刘中荣对不上！

娘土生土长的就是这个模样，一辈子的心血操劳全都雕刻在这个模样上。

娘，叫着亲切，娘也听得亲切，在人间听惯了，到了天国也不显得陌生。

娘，安息吧，我们永远怀念您！

（作者系《中国水利报》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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