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房的颜色与味道

　　“村口那山路，延伸着我儿时的记忆。如今外祖母的额头，写满了我童年趣事。在那岁月的风霜里，失去原有的神奇。门前的那梨花，还在洁白地开放……”这是我写过的一部小说的序，脱胎自我家族曾经的风雨点滴。我十几岁离开了湖南浏阳，加上父母相继早逝，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流浪者，可梦境中却总有旧房的记忆。旧房门前青石板上摆了好些盆花。有些整齐，又有些随意。一堵白黄斑驳的老墙肆无忌惮地缠满了青藤。

　　总想回旧房住一住。那日，我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去，清理房子，住下。雨倾盆而下。一个晚上雨哗啦啦地下个不停，整个人在啪嗒啪嗒的雨声中熟睡。好久没有睡得这么安逸了。天亮了，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天地间像挂着无比宽大的珠帘，迷蒙蒙的一片。雨落在对面屋顶的瓦片上，在瓦片上跳跃，溅起一朵朵水花，像一层薄烟笼罩在屋顶上。雨点落在天井的花草上，像是在花草上嬉戏。雨点打在瓦片上，让人想起许多遥远的事来。

　　记忆中旧房的早上，总有外祖母忙碌的身影。那时，外祖母捞完了米，做好了早餐，用余火煨着，放在灶上，便兴冲冲地迈着大步去市集了。她脚下生风般上街去剁了五花肉来蒸梅干菜，然后去地里弄些自己种的青椒、茄子、丝瓜、南瓜、西红柿。有时我也跟着去菜园，看她种的生姜。

　　又想起读书时帮外婆卖菜，把那菜弄得整整齐齐，洗得干干净净，看上去粉嫩嫩的，便吆喝着，快来买哟！好靓的菜哦，吃了人好靓唷！菜卖完了，便马上收好竹筐去学校。“你还记得不，小金崽！以前菜吃不完，你上学前就挑着去卖，每次你卖得又好又快，价格还比别人要卖得贵一点。”外祖母提起这事总是美滋滋的。

　　旧房古朴，老墙幽幽，依然孜孜不倦守护着家园。雨过天晴后，小院空气中弥漫着幽香，淡淡清香袭人，那味似曾相识，闻着味寻去，惊喜地发现原来那庭院上的金银花正绽放着。

　　旧屋的天井，神秘古朴，充满了对生命的回味。细细地倾听，仍然回淌着外祖母背着我哄着我入睡时，绕着天井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旧屋天井的一弯明月，照亮了我儿时的梦幻，外祖母的一曲“月光光，照天井”伴我入梦、长大。天井的月亮成了我一生甜滋滋的记忆。听外祖母说，我是两岁左右断了奶，由大舅从长沙城接到浏阳乡下来的。那天，一路颠簸，差不多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才到了浏阳，再爬过一座山，绕过十几里山路，我便到了一个叫筱水村的陌生地方。外祖母想尽办法喂吃的，然后抱着哄着认生的我，在旧屋一路来一路去地走动。夜深了，外祖父过来想替外祖母，我用手打着外祖父，不让。外祖母只好继续打着一双赤脚，哄着我早一点睡觉。也不知道听了多久外祖母“月光光照地堂，金仔你乖乖睡落床”的歌谣，我才慢慢入睡了。此时，月亮的银辉直直地照进屋子的天井，将整个天井都铺成皎白……

　　还有别的颜色。山村里，房与地不远。每当太阳西下，外祖母摘豆荚的那块坡地瞬时粉黛浑然。攀援在杆上的豆荚花笑盈盈的。在金色的光辉里，外祖母的脸有些红润。她直起腰把刚摘的一满把豆荚放进笼子，顺手将有些粗糙的手伸到后背，在腰上捶起来。豆荚笼满了，山扇上那缕夕阳余晖悄然隐去，山野顿时昏暗了下来。山里遮阴大，天说黑就黑，她把两笼子豆荚提到地边，再从地坎捞起水担放在肩上，摸着将担钩儿往笼子上挂，挑担下坡。

　　旧房门前山清水秀，四围皆山。我学龄之前，自春及秋，整日在山中流连。上学之后，仍是回家就上山。春天采野花，挖野菜，抓蝎子，掘草药，夏天捡蘑菇，割柴火，摘野果，掏鸟窝。秋天，苹果成熟，野果更多。记得从六七岁起，我就跟着舅舅们进山采药了，最先认识的是远志、防风、柴胡、黄芩等，后来又认识了桔梗、党参、串串龙等。这些药材中，远志最贵，每斤可卖一块五，后来黄芩价格上来，我也很爱挖黄芩，最多的一次，自己在一座荒山里，刨了满满一口袋黄芩根。至今还记得那片叶儿被羊群啃光的黄芩，因为长在不易被人发觉处，根出奇的粗壮。那一次竟卖了二十三块多。采药和抓蝎子、捡蘑菇一样，舅舅们有时还会有意外收获，一只幼兔，一窝小鸟，都能给人带来无尽的惊喜。

　　屋上也有记忆。记得夏日炎炎的一天，村里几个小毛孩，为了乘凉纳暑，半夜三更偷着跑了出去，抬来几块门板，把它架在旧屋屋檐与山之间，拼起来成了一个架空的床。晚上睡在上面，足有一二层楼高，小伙伴互相讲着故事，却不觉得怕。四下黑漆漆的，山风悠悠，好凉快啊。早上起来，外祖母发现了睡在上面的我，吓得站在那里战战兢兢，半天说不出话来。

　　在旧房后面山上弄柴火，是一件好玩的事。但有一次为了多装一点柴火，我把箩筐踩紧又踩紧。谁知那个山坡不平，连人带箩筐一起滚进了旧屋小沟。这个沟高度足够有二三层楼那么高，吓死人啦。小舅在上面嚎叫，妈妈，不得了，小金崽从山上滚下来，不得了……听到喊声，外祖母从房内惊慌失措跑出来，远远看见箩筐速度极快，一下子就滚进旧屋沟里。然后人就没了声音。外祖母见情形，人已经吓蒙了。我之后睡了好些天，是否那时人摔傻了，谁也不知道。听外祖母说，只是之后，改用右手吃饭了。

　　旧屋留下了当年无数的记忆。只是如今再没人熬好粥，轻言细语地叫醒我——小金崽，起来啰！喝粥啦！喝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