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过年,总有一种让我口舌生津的馨香味道。那来自我的童年,与我的外婆有关。
母亲生,外婆养。父亲在昆明当兵,母亲在广州教书,顾不上我。但外婆不嫌弃。她把这块被丢在乡下的泥当成宝,又浇水,又喂肥。渐渐的,丑泥也有春天眷顾,草色青青,野花烂漫,像别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
小时候的年,是一段贴着对联、年画和窗花的乡村记忆。红彤彤的,笼罩着一团喜气。因为一反常态,而显得不安分。我的心像飘浮的纸鸢似的,晃晃悠悠荡在空中,直到吃了元宵节的汤圆,才肯落地。好在,有外婆站在地上,稳稳地接住。
我今生遇见外婆时,她已五十多岁。她的优雅,在村里无人能及。阳光似乎格外礼遇她,她的面皮白净,晒不黑。说话温和,避开粗口,这得益于她的家教。这位当年镇上有名的“三富堂”掌柜家的四小姐,即便下嫁到庄户人家,即便与粗粝的生活斗争这么多年,依然不落下风。
喝过腊八粥,被红豆、花生、黄豆、大枣、糯米、绿豆、板栗、冰糖等稀罕食物的能量合力架起,我的身心就有了升腾的底气,上蹿下跳,生机勃勃。我人小,但不傻。我眨巴着眼睛,小狗一样摇晃着尾巴尾随在外婆的身后,东走西走。还懂得适时露面,以便第一时间享受外婆制作和买来的美食美物,既饱口福,又饱眼福。我早就发现一个秘密,外婆平日里会把最好的东西,吃的用的穿的,暗藏起来,留到腊月打开,摩挲,配备过年。我为自己的洞悉,暗自得意,并秘而不宣。
外婆忙年,从腊八开始,响亮地奏起了序曲。营生成倍增长,不止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里转悠了,身边总有干不完的活计:清扫卫生,拆洗缝补,剪窗花剪福,糊顶棚糊窗;逢五遇十,备好大筐小篓,去赶集置办年货……等到小年祭灶后,还有一拉溜的面食,排队等着她去完成:发糕,年糕,豆包,菜包,饽饽,饺子……外公不会做饭,只会拉着个呼哒呼哒响的风箱,往灶膛里添柴火。但外婆并不慌张。她的双手和双脚各就各位、配合默契,在忙碌的节奏里,保持着忙而不乱的秩序。现在想来,我外婆堪称是优秀的生活家。再忙再累,她也有本事把日子治理得有条不紊。别人有的,她不缺。别人没有的,她不少。不给列祖列宗丢脸。
那些年环境清朗,胶东的冬天很纯粹,比现在冷多了。腊月天常常会下雪。大雪片子扇动着翅膀赶来,院子里,房顶上,白亮亮的,头道面粉似的,扬得到处都是。仿佛也想沾点人间喜庆的年味。天助农人。外婆把那些从集市上买来的年货,鸡鸭鱼肉,分门别类,装进蛇皮袋里,埋进墙根的雪堆中,天然冷冻。就算没雪,数九寒天,滴水成冰,也不必担心食物会腐烂和变质。外公外婆的家境还算殷实。外婆总念叨着,多备点年货,亲朋好友来串门时,让人家吃好喝好。其时,他们的子女、我的妈妈舅舅姨姨,都已经鲤鱼跃龙门,跳出村庄到外地工作了。就算过年,也难得一聚。
对孩子们来说,最关心的排在首位的还是吃食。民以食为天。这话永远不会过时。过了腊八,好日子就来了,饭菜会变得像模像样,流水一样,一直流到正月,比往日丰盛许多。那些平时深藏不露的腌鱼、腌肉、腌蛋,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鲜肉、香肠、豆腐,也时不时地出来露个脸儿;就连潜伏已久的糖果、桃酥、核桃、瓜子,也开始现身溜达。让我疑心,其余的月份好像就是做做样子,用来虚度的,简直白过了。我天真地想,一年里,我只过腊月和正月就好了。
除了吃的,让我惦念的,还有我的新衣服。自然早已准备得一应俱全,外婆从不会忽略。除了母亲从远方寄来的上海产时髦童装,足以让小伙伴们惊得目瞪口呆,外婆亲手给我缝制的棉衣棉裤,内衣内裤,里三层外三层,都会让他们羡慕不已。
外婆掌管的春节,如同开启一个宝物匣子,里面涌出百宝光,让我目不暇接。这时的外婆看上去就像坐在莲花台上的菩萨,慈眉善目,仁爱慷慨,有求必应。
当然,外婆也有她自己的高兴事。最让她盼望的是腊月二十九。每年的这一天上午,约定俗成,村委会的一队人马,会敲锣打鼓,穿越街头巷尾,给军属家贴门对,送慰问信。
外婆一大早就起身,先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再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油亮圆润的木簪绾着的发髻,温柔地蜷缩在她的脑后。准备过年的新衣也提前穿上了。外婆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里,仿佛在等待一个隆重的节日仪式。一听到外面锣鼓喧天,外婆迅速从椅子上跃起到门外,将糖果和瓜子,分发给贴门对和围观的村人。有人挥动一把白毛刷在门上刷上黏稠的浆糊,在旁人的热心指挥下比量好左右上下,将一对红灿灿的对联服帖地贴上;又有人把一张印着陆海空三军战士庄严敬礼的慰问信,恭敬地递到外婆手上。外婆在村里辈分高,威信高,大家都很敬重她。那一刻,阳光伏在新对联上,伏在外婆身上,那么明亮,那么神圣,那么美好。
外婆的三儿子,是她亲自送去参军的。我隐约觉得,作为军人的母亲,这一天,才是外婆精神层面上的过年。
过年,也是孩子们成长中的一个盛大庆典。迈过新年这道门槛就长了一岁,年龄的增减交替与更新,只在一夜之间。新年零点一过,我就迫不及待地张开小嘴,甜甜地向外公外婆拜年。一句简单的“过年好”犹如点金石,外公外婆便笑眯眯地将压岁钱塞到我手里。外婆一边看着我笑,一边抚着我的头说,好蓉儿,又长了一岁,更懂事了,外婆可是又老了一岁,白头发更多了。
外婆的笑容里,依稀透着些伤感。但当时年幼的我,并不理解,老了意味着什么。
长大后,逐渐明了:一个个的年,好比设置在人生沿途的一个个路标。它们追随时间的足音,通往一条命定的道路。它们既照亮年少者的前方,又削减年迈者四周的光亮。年少是出发点,年老是目的地。此长彼消,多么温情而冷酷的平衡哲学。
如今,外婆早已过世,但我知道她一直蛰居在我的体内。她的骨血与我的合而为一,鲜活在我的血脉中。我笑她也笑,我哭她也哭。每当过年时,我会在桌上为外婆摆出一双筷子,然后小声对她说,外婆,我们一起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