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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历者说·改革开放40年

率先在陕西推行包干到户 吴堡百姓眼里的“石包公”

冯东旭
2019年01月02日11:14 | 来源:人民网-文化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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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冬至,我回到老家冯家墕。91岁的老支书薛新成在墕口碰上我,问:“东旭,你晓得咱县上那个米脂人书记在哪里?”米脂人在吴堡当过书记的有三四个,这把我问愣了。他拍着肚子说:“就包干到户,让咱吃饱肚子,大囤圪堆小囤流的书记!”啊,啊,我明白了,老支书问的是石海源书记。

40年过去了。曾在陕西最早推行包干到户的石海源,已88岁高龄,但这位“实书记”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出人们的视线。他依然关心国家大事,坚持看报读书,常街头散步,了解民情,精神矍铄地出现在群众面前。只有花白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显现出岁月流淌过的痕迹。

1977年秋,我从吴堡县岔上公社调到县委宣传部时,石海源是我们县委的副书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重新确立了党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作出了把党和国家的工作重点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战略决策,全国开始拨乱反正,有错必究。石海源负责全县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见他风风火火,亲自动手办理疑难案件。他政策水平高,又雷厉风行。不到半年时间,就把全县“四清”和“文革”中错划为地主、富农成分的纠正过来,还彻底复查纠正了“文革”期间形成的冤假错案。

当时县委没统战部,宣传部代理统战工作。我被抽在“摘帽办”。石海源给大家讲政策、学办案,手把手教我如何写平反决定。一个月时间,把过去划错的10名右派分子,全部改正,摘了帽子。其中4名恢复了公职,2名恢复职务,1名恢复了工程师职称。已去世的3名,恢复了政治名誉,家属子女给了生活补贴。

颠倒了的历史被重新颠倒了过来。束缚着干部群众沉重的精神枷锁,被彻底砸碎。吴堡百姓称他为“石包公”。

有件记忆犹新的事。1978年冬的一个凌晨,我听见有人在宣传部院子扫雪,便赤身到窗前凑着玻璃瞅去,外面朦朦胧胧看不清是谁,便回到被窝。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在敲门,我以为是照大门的老头,就没理睬。我姑父听见熟悉的咳嗽声就下炕开门,说:“海源,你扫雪噌噌的响嚯,害得人连个明觉睡不成。”从对话中看得出来他俩是老朋友了,关系非同一般。

我办公窑没电,火炉灭了冷冷的,石主任(县革委会主任)领我姑父到他办公室住去了。我姑父在横山党岔农场工作,回李家河看望他老父亲,顺便来县委看看老朋友,不巧石主任下乡没见上面。“县太爷”凌晨踏雪请朋友,让人很是感动,能看出来他做人做朋友的厚道热情。

从我姑夫口中得知,这个“石包公“是个有远见有胆略实事求是的好干部。早在1963年,石海源在榆林鱼河国营农场当书记、场长,就在场里实行包产包工包投资一奖励的包产到人的生产责任制,大胆打破铁饭碗,取消工人的固定工资,将劳动与收益结合,产量与工资挂钩,工人的生产积极性爆发出来。这年,全场粮食产量由上年的50多万斤增加到120万斤,亏损由28万元降到13万元。

“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第二年正在完成200万粮食和消除亏损的火热生产中,榆林地委派来30多人组成的专案组,组织榆林八大农场的300多人,批判鱼河的“三包一奖”,拔除这株资本主义的“毒草”。石海源被定为走资本主义办场路线的反革命分子,清除出党,又由中农捞为“富农” 的阶级异己分子,下放到马合农场新墩队劳动改造,过上“苏武牧羊”的10年艰辛日子。

我姑夫李庆年当时在马合农场工作,亲眼所见,他说:“ 放羊放牛、喂猪种菜,拉架子车,挑煤背砖,海源可把大罪受咧。他天不明就背着筐子到黄沙窝里拾牛粪,寒冬深夜把刚生下来的羊羔包在皮袄里抱回柴火房配奶。他坚贞不渝,初心不改,春天拉着播种机在冰冷的水田里插稻秧,秋里挥汗如雨割稻子,规定是每天割稻两亩,他一天割三亩多。可笑的是,他出色的劳动却被污蔑为有‘野心’,得病干慢了一点,说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

1979年5月,石海源任吴堡县委书记。他的工作目标是: 让农民多打粮食,吃饱肚子。于是,他召开县委常委会议,研究讨论土地包干到户责任制,多数领导持反对意见,组织部长薛世香劝说:“石书记,别冒险,再犯路线错误,就划不过账。”

“群众饿肚子没粮吃,我当这个县委书记有啥用?”他痛心疾首,一定要打开这个破局。就在这时候,横沟公社砖窑山村支书薛耀丰来县委告状,说畔畔山村去年冬天偷偷摸摸把集体的土地分给社员种,影响得他们守不住集体的摊子,社员们不上山种地,闹腾地要分田单干。

薛耀丰是我好朋友,我在横沟公社工作了五年,在砖窑山驻了三年队。就把他领在书记办公窑,石书记听了原委,要我带路一同去看看。我们坐吉普车上坡下坬跑了60多里路,先去砖窑山转了一圈,然后来到畔畔山。啊呀,只见畔畔山的麦田被垄得熟腾腾的,有洒化肥的、送粪的、犁地的,还有修补梯田和淤燕窝地的,一派动人的春耕景象。而砖窑山死气沉沉的。

石书记进畔畔山村转了一阵子,见不到人。就连年老多病的老人都上山种自己分到的地。薛耀安从砖窑山学校挑来大粪往分到的地里送,他擦着头上的汗水,说村民新买回20对粪桶去附近村挑大粪。支书薛文堂原以为是来人阻挡他们就躲在山里,没想到县委书记来给他们撑腰壮胆,就跑回来了。石书记握住薛文堂的手:“你们干得好,我支持你们!”顿时,薛文堂流出激动的泪水。

石书记萌生出一种使命感: 畔畔山给我们闯出包干到户的路子,这虽然不是红头文件允许的,可是它适合偏僻贫穷落后的山区,能多打粮食吃饱肚子,农民喜欢这种生产形式,我们必须大力支持。他喃喃自语:“一定要把火种保护起来!”

司机绕公路上塬把车开往横沟黄河畔,石书记和我抄小路经李家畔、大石坬、水游村步行到横沟。路上,他夸奖我在《陕西日报》刊登《康家塌把收归集体的自留地的树退还原主》写得好。我说连标题带署名共88个字的稿子。他说不在字多少,重在宣传康家塌大队落实党的林业政策走在前面,给全省作出榜样,起到引导作用。我恍然大悟了,石书记不光是让我带路,更是要我这个新闻通讯干事,多深入实际,多了解实际情况,写出有分量有新闻价值的稿子。

我们到横沟已半后晌了。石书记连口水都没喝,与公社书记李程鹏一合计,沿河滩转了一圈,找到横沟大队支书李金桂。李金桂是集体主义的捍卫者。他对畔畔山村包干到户有看法,认为走偏了社会主义道路。他说横沟是全县的大村子,近800人口,黄河滩有900多亩水地,山上有1000多亩枣林,分田单干,树木咋经营,地绺绺斜斜咋来种?这个集体摊摊就踢蹋咧!

石书记说,前几天你们横沟,还有新舍窠、下山畔等沿河村的百余村民来县委上访,要分枣树等经济林到户……李金桂打住话说,就是冯东旭在陕报上发了指头大的稿子惹下的事。农民看的是眼前利益,上面没红头文件,他们跑到中南海,我也不能把集体的树木分出去。

吃罢晚饭,石书记没有歇马。他拿了笔记本,与李程鹏去横沟村了解民情,入户给上访群众答复县委对落实林业政策的意见。他交给我的任务,调查横沟黄河渡口上的事。吴堡黄河大桥上解放军把守,上面禁止把陕西农副产品贩卖出去。县城扣押下大量的红枣和黄豆,潮湿霉沤老鼠拉。他准备把横沟渡口打开,就可以把沿河生产的红枣,辛家沟一带的高粱小米,张家山一带的挂面,偷渡过黄河卖出去,让群众手头有点钱花。

我找老艄公李丕成了解了渡口船只艄公等情况,又跑到李金桂家。李金桂是我在横沟驻队时结下的要好朋友,我得给他交个底。进了门,金桂在煤油灯下看我下午给他“真理标准”讨论的报纸。他脸上露出苦笑:“吴堡翻天覆地呀!畔畔山薛文堂打来电话说,石书记明确表态支持他包干到户,有人吹风说要放开横沟渡口”。他指着炕上的报纸:这就是报纸上说的“摸着石头过河”,怪不得公社书记李程鹏前几天把民兵连里的子弹收了,看来横沟这个渡口我是守不住了。

深夜了,在李程鹏的办公室里,石书记和李程鹏商量如何让畔畔山的星星之火迅速燎燃到全县。李程鹏建议第二天他召集横沟各村支书、大队长来公社,石书记作动员讲话。石书记说: 别太急了,咱先从落实林业政策入手,尽快把割资本主义尾巴割走的枣树等经济林兑现给群众,然后总结畔畔山包干到户成功经验,这样推广起来更有说服力。

第二天天刚亮,石书记就催李程鹏出发了,先到前胡家山、准子山、小王家山,又到续家坬,薛下村、薛上村。两位改革闯将,冒着风险,走村串户,一唱一和,讲述包干到户的好处,解除干部群众的顾虑。他每到一个村,就拍着胸膛给队干讲: 不要害怕,打下粮食的功劳是你们的,出了问题有我石海源承担!

是执行中央文件规定的“不许分田单干,不许包干到户”,还是尊重农民自发的包干到户实践?许多干部怕犯这个政治错误。石书记认为, 最关键的是领导干部先要解放思想,带头冲破左的束缚。首先,县委召开县五套班子领导干部会议和各公社县各部门领导干部会议,进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

每次会议,石书记都做主题发言:多打粮食吃饱肚子检验了包干到户好,群众饿肚子手里没钱花检验了“大锅饭”不能吃;农民包干到户种集体的土地没有偏离社会主义;交够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这个包干到户,简单利索实惠。真理标准的讨论,使县上和公社两级领导干部的思想逐步解放开来。

至1980年夏天,全县有50%多的生产队实行了包干到户。畔畔山冬小麦获大丰收,吃“大锅饭”时每人分三五斤小麦,这年人均是65斤。地里到处能看到脸盆大的南瓜,秋粮作物长势喜人,六畜兴旺,半年生下150多只羊羔羔。

畔畔山村有个瞎子叫薛五贤。每有谁家修窑合龙口和婚嫁喜事,他就去道喜: 一撒金,满堂红;二洒银,元宝银元满地滚;三洒摇钱树,包干到了户;四洒聚宝盆,包干到户凭咱石海源李程鹏 ……

在这可喜的形势下,榆林地委一位副书记带农业部门的工作人员来到横沟,质问: 谁让畔畔山搞包干到户?是怎么个包法 ?! 李程鹏说,畔畔山吃“大锅饭”,上工一窝蜂,出勤不出力,粮食打不下,公粮交不上,老支书撂下担子跑了,新选的支书好赖不接任。束手无策时,我说咱搞土地承包,包产到户,他就愿意了。薛文堂把社员叫来在讨论“超产奖励减产赔偿”时, 大家嫌麻烦,干脆包干到户,留够国家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80口人每人4亩。一夜工夫,把320亩土地分给18户人家来种。牛驴犁耙作价“借”出去……

李程鹏话还没说完,就被地委副书记打断: 咋个借法?告状材料白纸黑字说卖了。我们一到横沟公社地界就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大队饲养室是空的,集体的羊只到了个人圈里……李程鹏说,再没好办法咧,不行了,我回县上再当我的团县委书记。这位地委副书记“哼”了一声,气得连饭都没吃离开横沟。

当晚,石书记打来电话:“程鹏,你不要害怕,我给地委领导说了,是我石海源让李程鹏干的,处分就处分我石海源。我的乌纱帽决定权在地委书记那里,你李程鹏的乌纱帽在我石海源手里。稳稳地干你的!”

(责编:邹菁、吴亚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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