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年正月十五前,爸爸领我走街串巷,品赏谁家春联字体美,谁家春联用词妙的往事,至今难忘。
故乡,黑土地松花江中游北岸一个小镇,地处巴彦、呼兰和绥化三市县交界点,渐成商贾集散之地,人丁兴旺,镇势渐盛。
爸爸,小镇一位有名的中医大夫,闲余最大的嗜好是看古书写毛笔字。久而久之,每逢春节到来之前,亲朋好友及街坊邻里,都抱着红纸求爸爸帮助写春联。
从我记事起,每年腊月二十六七开始,爸爸就进入了一年“最繁忙的时节”——写春联。爸爸写毛笔字虽属自学成才,却不失对艺术的追求。临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等帖,我留存至今。爸爸给大家写春联有两大特点:一是十分认真讲究,用他自己的话说,写的春联贴出去不能让人家见笑,不能有损我田大夫的名声。二是用词宽泛,很少重复,一本黄色竖版充满沧桑感的《千家诗》是他写春联的主要“词源”,每年写春联时,翻阅不下百次。
不知从哪年开始,镇商会每年正月十五都要组织几位颇有文化之人,爸爸也在其中,沿着十字街逐一品赏各家商号与门市的春联,按字体和用词打分,评出前三名,并予以适当奖励。我想,这或许是爸爸写联“求质”与小镇春联“趋佳”的原因之一吧!
光阴荏苒,小镇商会每年“正月十五品赏春联”早已成了“昨夜星辰”,但爸爸每年春节期间带我走街串巷品赏春联的习惯,一直延续至我十八岁参军离家。
记得我上初中的1964年春节,品赏中发现两家对门的理发店的春联很有味道,“新兴理发社”的是隶书春联:新事业从头做起,旧现象一手推平。“古镇理发店”的是宋体春联:虽属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
爸爸告诉我,“新兴理发社”刚刚成立不久,不仅店名新,春联也新,不愧“新兴”;而“古镇理发店”,店名和春联都体现了古朴典雅,老味儿可人。两者各具千秋。
1965年春节,在我就读的镇中学门前,爸爸指着“笔墨书元人间改岁,纸砚告旦天下逢春”的春联说:此联行草字美,用词登高望远,很难得。此联我存记至今。
流年似水,春去秋来。爸爸已离去多年,然而我接替爸爸为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书写春联的传承,直到我去县城工作为止。在县机关,我依旧坚持为同事们书写春联,并于春节期间习惯式游走于大街小巷品赏春联。
斗转星移,岁月更替。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烫金洒银,制作精良的“印刷体”春联,如“墨润生宣”一般,浸染扩充,泼墨手写的传统春联渐渐难觅到踪迹,爸爸留给我的春节走街串巷品赏春联的“良习”也因失去了“市场”而停下脚步……
如今,村寨的春联往往更多用“财”“福”“金”“富”等词语和清一色金黄印刷体,过去墨宝纷呈、词汇万千的传统春联渐行渐远。所幸还有一些大众佳联,留存至今: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
人向安和歌大治,心倾昌隆奔小康。
爆竹声声辞旧岁,梅花点点迎新春。
这些当年与爸爸走街串巷常见的、朗朗上口的春联,至今记忆犹存。
1990年初,广州《羊城晚报》举办以“春与马”为主题的迎春征联。获得一等奖的春联是:
南岭梅香迎岁始
东郊草浅试蹄初
联中隐去了“春”和“马”字,仅十四个字,盎盎春意和骏马奔腾之势即跃然纸上。
印象最深的是1985年春,以“长城”为主题的第三届全国迎春征联一等奖作品:
水木荣春晖 柳外东风花外雨
江山留胜迹 秦时明月汉时关
作者巧妙地把古代诗人李白、虞集、孟浩然和王昌龄的诗句合四而一,浑然集成一副新的精品,阳春白雪,令人赏心悦目。
春联的魅力,就其雅俗共赏而言,我更偏向一点后者——俗。来自于民间大众,植根于家家户户,回归本真,才会有更加经久和蓬勃的生命力。令人欣喜的是,时下春节期间,城乡偶有手写春联“现身”,每逢此刻,真有“久别重逢”之感,驻足品赏,享乐其中。
盼望能从某一年春节开始,如爸爸当年带我一样,领着儿孙走街串巷品赏春联,告诉孩子们谁家的春联字体写得美,谁家的春联用典选得妙,让宝贵的春联文化薪火相传,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