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耕时,每件沾有泥土的农具,都是乡亲们的好伙伴。大家与它们朝夕相伴,习惯于早出晚归,也习惯于把每一件农具都打磨得发亮。镰刀、锄头、镐头、锹、犁,每一件都比它们的名字更亮。在故乡,特别是在黑土地上,这些有百年甚至千年历史的农具,比一个个村庄的历史更长。与这些千年百年的农具相比,我们太渺小了,我们都只是小小的孩子。
当现代化的农具,播种机、收割机、插秧机、脱粒机们,从梦想来到现实,传统的镰刀与犁铧便悄悄离场,仿佛是没有获得掌声的演员落寞而去。于是在故乡,夕阳西下的时候,在田野里看到的不再是遍地的乡亲,而是现代农机,它们仿佛从四面八方远道而来的游人,在这里欣赏,在这里留恋。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每一个农机的辙印都是一枚螺钉,把历史和现实,把昨天与今天,把许多不相干的日子和故事装订在一起。
传统农具依旧被挂在农家的屋檐下。对于故乡的发展与变化,这些农具不只是见证者,更是亲历者。从我身边吹过的风依旧清凉,不知是从小镰刀旁吹过来的,还是从大播种机边吹过来的。
细心的兄长,把原先家里的仓房,改造成一个小的“农具博物馆”。父亲使用过的,母亲使用过的,哥哥自己使用过的,家里没有丢弃的所有农具,一一陈列在小屋里。小屋是简陋的,甚至有一些破旧,在斑驳的砖墙上,哥哥钉上了一排钉子,把所有的农具都挂在这墙上。
跟了父亲20年的镰刀,不知道被父亲磨过多少次。我还常常想起小时候,父亲每一次在磨石上磨过镰刀,在清水里洗过之后,习惯用手指去感受刀刃的锋利。他凝视刀锋的目光是那样的慈祥,透出一股亲切,一股力量,仿佛是凝视一个伙伴,甚至一个孩子。用这把镰刀,父亲养育了我们,这也蕴含了他一生的希望。
跟了哥哥十几年的锄头,也已经细小了,那是哥哥回家务农之后使用的第一把锄头。初中毕业之后,看着病在家里的父亲,哥哥放弃了自己求学的梦想,选择回家务农。瘦小的他在村头的铁匠炉打制了一把比大人的小一些的锄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十几年的劳作,锄头已有些斑驳。
哥哥使用过的每一把镰刀,割草的,割柴的,甚至割水稻的,让哥哥单调的日子多了一些色彩。此刻,哥哥使用过的所有农具和他流逝的青春,都静静地凝固在这里,凝固着哥哥的希望与父亲的期待。哥哥习惯没有事情的时候坐在小屋中,跟这些农具静静地坐一会,追寻昔日的感觉:那些农具依旧在田野上行走,那些庄稼,依旧在他的肩头生长,鲜活的蓬勃的青春依旧没有离去。
在仓房的门口摆放着一个石碾,是上好的大青石打磨的。大青石是做石匠的姥爷从几十里外的山上,用几头牛拉的爬犁拉回来的。那年母亲才6岁。之后,尽管有人曾出高价买这块青石,姥爷却一直没有动心。后来,他把青石造成石碾,送给女儿做嫁妆。在父亲家破旧的三间草屋旁,人们精心地平整出一块地方,安置好这座石碾,这是小村的第一块石碾。石碾隆隆的滚动声,让这个小村有了活力。村里的人于是习惯在石碾上加工粮食……40年后,村里的电磨开始轰鸣,没有人再用石碾碾粮食。石碾留给了村里人吱吱呀呀的记忆。有一天,一个城里人想买走它,做什么用,城里人没有说。母亲犹豫了一夜,最终还是没有卖,她说,这东西留着就是一个念想。
(本文为“我和我的祖国”征文《民族文学》征集稿件)
《 人民日报 》( 2019年05月09日 06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