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农民把时间变成粮食,矿工把时间变成煤炭,我们是把时间变成文字,变成文章,变成书。时间之载体在留住时间本身的同时,也留住了我们的情感、思想乃至生命
读吕振所著的随笔集《书与信中的旧时光》,我首先想到的是时间。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段时间。或者说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个时间的容器。我们的人生历程就是不断从容器里往外掏时间的过程。时间无边无际的悠长,才显出人生的短暂。时间无与伦比的强大,才显出生命的弱小。当人们意识到时间不可超越和不可战胜时,才对时间敬畏起来,珍惜起来。
同时我们也看到,绵延不绝的时间对有的人来说夜也长,昼也长。为了打发时间,他们或打牌,或搓麻将,或玩游戏,反正只要把时间分阶段打发掉了,他们就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时间嘛,当然保持着惯有的尊严,“黄鹤一去不复返”,对打发它走的人毫不留恋。
其实我们的写作也是在打发时间。但有所不同的是,我们打发的时间似乎并没有走远,有时候还会回来,让我们重温旧梦。这样的觉悟我以前并没有,是最近才觉悟到的。去年,上海文艺出版社为我出了一套《刘庆邦短篇小说编年》,收到样书后,我重读了一遍其中的有些篇章。那些篇章多是我三四十年前写的,人物、情节和细节都记不太清了。重读之后,我们像是久别重逢,过去的一切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我心潮起伏,先是泪眼相望,继而紧紧拥抱。这表明,写作既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同时也是留住时间的有效途径。我不由感叹,这一辈子选择了写作真是幸运!
我看到了,吕振的这部书里承载的也是时间。书的内容分为“嗜书”“纪人”“读札”“清赏”四辑。在我看来,这如同四尊质地考究的容器,盛的都是满满的时间。有的时间如粮,粒粒饱满;有的时间如泉,碧波荡漾;有的时间如酒,香气四溢;有的时间如金,闪闪发光。如吕振在第一辑里所写的《在地铁上读书》,就传达出他惜时如金的时间意识。他每天上班坐地铁需要一个小时,他把这一个小时利用起来了,每天坚持在地铁上读书。他算了一下,这样每周能读一本书,一年最少能读五十本书。读书是写作的前提,是在为写作做积累和准备,要当一个好作者,须先当一个好读者,对于这一点,吕振有着明确的认知和自觉的行动。再比如他在第二辑里所写的《访上海鲁迅故居》,是在有了大量的阅读之后,怀着崇敬缅怀之情而写。他写得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惊动了鲁迅先生,又写得细致入微,把三层小楼里一切陈设都写到了。在吕振的目光和笔触所及,我不仅“看”到了鲁迅的餐室、工作室、会客室、卧室,还“看”到了日历牌、闹钟、旧藤椅、窗花纸,以及先生用过的修书工具和药品等。除了实物,还以一些实物为线索,穿插写了一些鲁迅生活和工作的往事,可谓睹物思人,情景交融。第三辑更是时间的记录,其中收录的文人信札手稿,跨越了半个世纪的时间,在这些文字中抽丝剥茧、考证细节、追怀往事,就如慢慢品味散发着文化气息的陈年老酒,让时间变得醇香生动起来。第四辑是吕振写的书评,持论公允,感情饱满,是认真阅读后的思想沉淀。我相信,书中这些用心之作,吕振自己也很喜欢。但喜欢归喜欢,过个十年二十年后,他对自己所写的文章也不会记得那么清楚,至少不会像刚写完那样差不多能背诵下来。这不要紧,有文章在,有书在,就有时间在。若干年后拿起书来,你的时间会重新走回来,为你呈现过去的一切。
我这样翻来覆去地说时间、时间,其实说的也是情感、思想和生命。时间是虚的东西,夜深人静之时,时间虚得常常令人恐慌。我们对抗恐慌的办法,是通过劳动,把虚的东西变成实的东西。一如农民把时间变成粮食,矿工把时间变成煤炭,我们是把时间变成文字,变成文章,变成书。这样一来,我们就把虚的东西落实了,变成了一种载体。时间之载体在留住时间本身的同时,也留住了我们的情感、思想,乃至生命。随着岁月的消磨和流逝,我们常常以为自己的感情淡薄了,思想迟钝了,曾经有过的感情和思想似乎不复存在。然而,莫道往事成烟云,“落花时节又逢君”,这是多么让人欣喜而美好的事情啊!
我们通过写作留住时间、生命、自己,还不是最终目的。我们所写下的每一篇作品都是一面镜子,回头看以前的作品,我们像是在照镜子。通过照镜子,我们在回顾自我,检视自我,也是反思自我,并进一步修炼自我,以达到完善自我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