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清漂人

文  猛

2019年11月30日05:53  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
 

  2003年7月24日,一个普通的日子。刘传云带着儿子刘古军,扛着渔网走向自家的渔船。船到江中,一座座漂浮物的小山浮现。好不容易找到一片水面,撒网下去,拉起来,却是一网垃圾。

  刘传云眼中含泪:这还是长江吗?

  刘传云生活在长江三峡库区的重庆市万州区。1957年夏天,他在长江上打到一条一百六十公斤的大鱼,引起轰动。大鱼最后被放生。

  而眼前的大江里,还会有那样的大鱼吗?

  望着大江,刘传云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和徒弟们说,我们来给长江清漂!

  于是,2003年7月24日,刘传云和他的儿子、徒弟们组织的长江清漂队正式成立。刘传云说自己老了,清漂队队长的重任给了儿子刘古军。一支民间清漂队开始活跃在长江上。

  刘传云把自家大船作为生活船、指挥船和垃圾中转船,徒弟们驾上自家的小渔船,划上江面,风里来,浪里去,水上漂,船上捞。所有船的油钱,由刘传云和儿子支付。大家都没有说工钱。对着那样的江水,谁也说不出口。

  一天一天过去,直到刘传云累倒在清漂船上。送到医院,大夫给出肺癌的诊断和两个月的生命倒计时。可刘传云坚决让儿子送他回船上。刘古军说什么也不同意,准备卖掉房子给父亲治病。但他哪里拗得过父亲?

  刘传云回到长江,回到清漂船上。2005年,他在清漂船上走完一生,比医生给出的生命倒计时多出整整两年时间……

  江水不竭,漂浮物不断出现。清漂可仰仗的,唯有人的力量。

  刘古军和他的清漂队早出晚归的身影,逐渐出现在各大报刊的头条,出现在各级政府部门的案头,牵动很多人的心——三峡清漂,终成政府举措。

  有了文件,有了资金,刘古军和他的清漂队,从渔民变为环卫工人。政府每年购置好几艘半自动化、全自动化清漂船,清漂队当年那些家当光荣退休。万州有了长江清漂队,云阳、奉节、巫山、秭归……三峡库区所有区县相继成立清漂队。三峡清漂,成为整个长江流域都关注的事业。

  今年是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七十年的巨变,让我再次想到眼前这条江和江上的这群人,为他们写点什么的冲动涌上心头。我拨通清漂队队长刘古军的电话。电话那头,回答很干脆:那你得起早,平时我们六点出船,现在是长江蓄水期,得五点。

  一大早,我就来到清漂码头。环绕城市的山岩上独具匠心的灯饰,依山而上的城市街灯,长江大桥、二桥、三桥等桥上的桥灯,江面上的航标灯,一方方码头上停泊的船灯……一一倒映江中,化作水中繁星。

  进入九月,三峡水库开始每年一度的蓄水,上涨的江水再次淹没消落带,带来很多漂浮物。清漂人从凌晨五点钟开始,先把昨天清理的垃圾从船上转运到环卫车上,再由环卫车送去处理。平时五六辆车,现在要十辆车左右。

  “你们每天都这样?”

  “习惯啦!当年没有这么好的清漂设备,垃圾从船上运到车上全靠肩扛手提,现在一条条履带把垃圾转运到车上,轻松多了,我们赶上好时候啦!”

  “看着这一车车垃圾运走,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

  “成就感?如果有一天我们驾着清漂船巡游江面,水面上干干净净,垃圾舱是空的,我们悠闲地看着城市和江景……那才是最大的成就感!”

  我穿上黄背心,走向最大的一艘清漂船“江杰003号”。刘古军告诉我,今天值班的有十艘船,从清漂码头出发,负责主江面;还租用了百余艘小渔船,负责岸边附近大船无法到达的地方。

  船上的助手刘松接话道,在咱们三峡,现在人们不再往长江扔垃圾,都用船清;沿江几十家污水处理厂、江面餐馆的污水,我们派船去收集,这么算下来,长江上的清漂人得有多少嘛。

  船离开码头,驶进有漂浮垃圾隐现的江面。船过之处,江面清爽,垃圾顺着履带乖乖进入垃圾舱。碰到一些粗的木棒、大的树蔸,刘松用铁钩调整履带向上爬的方向,让它们顺利地进入垃圾舱。

  一艘长长的滚装船从下游上来,鸣响汽笛,向刘古军和他的清漂船致意。

  垃圾舱里的垃圾越来越多,气味升腾起来,扑入鼻中。刘古军看出我的表情,笑着说,这个季节已经算最好的季节,要是夏天,一盆水泼在甲板上,眨眼间就蒸发掉。至于船上那个味,要比今天的难闻多了。

  趁着这片水域清漂完毕,搜寻下一片水域的时候,我拿起手机给我们三人自拍,突然发现肤色黑红的我,站在他们中间,居然被衬成了白面书生。我留神看了一下他们的脸,才发现“饱经风霜”一词用在他们的脸上,都显得太单薄。

  “白龙滩不算滩,提起桡子使劲扳,千万不要打晃眼,努力闯过这一关。扳倒起,使劲扳,要把龙角来扳弯,一声号子我一身汗,一声号子我一身胆……”川江号子从驾驶舱传来,听得我热血沸腾。刘古军说,每当他们完成一片水域的“漂情”,走向下一片水域时,总会吼几段川江号子,一天不唱就浑身无劲。

  我从他们的号子中听出的是满满的欢乐。少了昔日的苍凉,多了一份心底的幸福和充实。

  中转完垃圾,刘古军征求我的意见,是继续上他们的船,还是在码头休息。我看到还有几艘小渔船在清漂码头中转垃圾,便提出到小渔船上去看看。

  跳上渔民熊人见的小渔船,走进船舱,一床一桌一灶一桶一罐,整洁有序。再看桌上有饭菜,床上有被子,舱壁有空调,难道他们生活在船上?

  面对我的好奇,熊人见的妻子秦渔明笑起来:渔民不住在船上,还叫渔民?我们上百艘小渔船都是“夫妻船”,平时就住在船上。她说他们在岸上有房子,可一年住在岸上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三十天。

  床、桌、灶、桶,对于一个水上的家来说,都是我能够理解的日常用品。但那个床脚的罐,我确实想不出它的用途。

  秦渔明笑了,你过去闻闻。

  酒?!

  秦渔明开心地笑起来,离开了酒,还叫川江桡胡子?

  桡胡子,是川江船工的统称。古时川江人靠划“桡”来行船,“胡子”则是川江人对成年男子的别称。“桡胡子”即划船的男人。秦渔明指着船尾驾船的丈夫,要我看他腰间。果然,腰间别着一个酒葫芦。

  听老川江人讲过,每个桡胡子家里、船上都放有一个泡着酒的大瓦罐。桡胡子回到家中,妻子总会弄几个下酒菜。几杯酒下肚,桡胡子脸上泛起红光,接着,与江涛性命相搏的疲惫,变成如雷的鼾声……

  船到万达广场,这是夫妻二人下午的清漂水域。秦渔明告诉我,机械化大船效率高,但小渔船更灵活;江心水面归大船管,码头船只旁、岸边浅水处、小河道水面,则是小渔船的天下。

  我想起清漂队休息室墙面上的一幅字——“江清岸洁”。我突然明白了“江”和“岸”并列的原因。但是有一点是桡胡子们没有想到的,过去他们撒网在江水之下,今天他们手握网兜,关注的是江面之上。

  我走出船舱,秦渔明抓起船舱上的安全绳系在我身上,又找了一根尼龙绳系在自己身上,然后拿起网兜开始舀浅水处的垃圾。望见岸边公路下方有些垃圾,秦渔明让丈夫把船靠岸,自己上岸去捡回船上。

  我趁机聊上几句。熊人见话也实在:他们夫妻祖祖辈辈生活在江边,打鱼清漂算是本行,再说这份工作总得有人干。他告诉我,在长江上打捞漂浮物,捞到的枯枝败叶可以当柴烧,木材什么的可以用来建房屋;捞得最多的是垃圾,虽然没有任何用处,但是却可以让长江变得更干净。看着一江清水,心里就莫名快乐。

  说话间,岸上传来响动。看见秦渔明在岸上忙,滨江路边漫步的人们也纷纷走下来,帮着清扫岸边的垃圾,抬着垃圾筐上小船。

  熊人见启动马达,赶回清漂码头中转站。船行江中,大江两岸街灯亮起,城映湖中,湖照江城。

  秦渔明打开船舱里所有的灯,小小的船舱通体明亮。在这座依山而上灯火通明的城市里,这方水面的船舱,显得那么明亮、温暖、幸福。

  想起一个问题:秦渔明,你为什么看上这么个桡胡子?

  秦渔明笑了,我爹也是桡胡子!


  《 人民日报 》( 2019年11月30日 08 版)
(责编:白宇、岳弘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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