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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早:母語怎可成為“繁盛的荒原”

楊早
2017年02月21日08:41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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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母語怎可成為“繁盛的荒原”(青年文化論壇)

今天是國際母語日。這一紀念日的設立,旨在提升人們對保護語言文化多樣性的自覺意識。漢語,作為華夏子孫共有的精神故鄉,經過數千年的發展,如今正面臨著平面化、粗鄙化,被單向度理解與使用的境遇。本期青年文化論壇特以漢語的當代挑戰為主題,期待引發更多人對母語文化的關注。

——編 者

●“猴賽雷”“奏凱”“藍瘦香菇”的出現,說明了方言與共同語之間怎樣微妙的互動?

●為什麼說公語和私語不分,是對母語分寸感與禮儀性的破壞?

●語言的單一性與統一性,體現了現代人個性的趨同?

●雅言有出塵之美,俗語有親切之益,但雅言隻能是古語?俗語泛濫體現了當代漢語的貧瘠?

十幾年前,我用過一款漢化包軟件,專門將英文電腦軟件的語言轉化為中文。時隔多年,軟件的名字我早就忘了,忘不掉的是每次打開軟件都會跳出一條標語:

“最美我中文。”

打心眼裡認同這句話,相信這也是無數以中文為母語的華人的心聲。最近《中國詩詞大會》《見字如面》等綜藝節目熱播,雖然我對節目形式、宣傳定位有自己的看法,但也能感知大批觀眾的熱情與快樂。這種熱情與快樂,很大部分是由漢語的韻律、字形、辭章之美帶給他們的。甚至像《吐槽大會》這樣的喜劇類節目,也充分展現了漢語豐富的雙關、歇后、反話正說等特色。

月是故鄉明,話是鄉音親。“母語是我們的精神故鄉”,這句論斷大概無需討論,只是生活實踐中容易健忘,就像如果不是遍地霧霾,很少有人會覺得好空氣比好手機更重要。有些東西失去或即將失去時會顯得彌足珍貴,我們的母語雖然並未消亡,但當下也頗多不盡如人意之處。

母語正如故鄉,當我們籠統談論它們時,不妨無限地贊頌它們如何珍貴,如何可愛,然而,真正面對眼前的母語與故鄉,你能否感知,在它們紛繁復雜的內部正有著一系列的劇變與沖突?處理好以下三對關系,是我們的母語眼下面臨的巨大課題。

“方言”與“共同語”

功能不同,須平衡其微妙關系

一是“方言”與“共同語”的關系。

最近港星陳小春發了一條長微博,隱隱有引發“方言與普通話誰更有文化之爭”的態勢。公正地說,方言與人的鄉土文化更為親昵、更為契合,它攜帶著更多的文化密碼,也包含著更多的“地方性知識”。影視劇一使用方言表演明顯更貼近生活,作家也大多拒斥使用純普通話寫作——汪曾祺曾說過“普通話是語言的最大公約數”。然而這個“公約數”又必不可少,對不同地域人群之間的交流、對增加社會內部凝聚力,都起著難以估量的作用。

無共同語不足以行天下,無方言不足以親鄉邦。方言與共同語,在社會生活中分別承擔不同的功能,如何平衡它們,是非常微妙又很現實的問題。

大家一定都體會過某個場合幾位老鄉操著方言言談甚歡,而在場的外地朋友不免向隅的尷尬場面。交流的普泛化、外向化既要求人際溝通的去方言化,同時也亟須共同語(不完全等同於普通話)的擴展與豐富。我的同事,學者施愛東曾觀察到家鄉縣城已經出現了一種“新話”,既不同於當地方言,也不同於普通話,而是為了適應“移民”漸多的需要發展出的簡易版共同語。網絡共同語中出現的“猴賽雷”(粵語“好犀利”)、“奏凱”(河南話“走開”),還有2016年風行一時的“藍瘦香菇”(廣西腔“難受想哭”)等對方言的“直譯”,其實反映了共同語對方言的某種吸納與融合,雖然尚未進入全民共同語,卻讓人看到了共同語開放的邊界。

“公言”與“私語”

分寸不同,須明確使用區域

當前輿論場上出現的眾多滿是戾氣的爭執,很大部分源自“公私領域”的難以明確區分,而區分公私領域,語言的使用也是極為重要的一部分。這兩年許多人從微博退回到微信朋友圈,正是由於不習慣相對公共化的微博上口水四濺、穢語橫飛的表達習慣。公共空間的觀點表達,與私人交友圈的言辭隨意,應該有明顯甚至根本的區別。

隻看到支離破碎的信息,就依據自己的慣有經驗或道德立場投射情感,擅加評判,一言不合,惡語相加,是網絡爭論中的常見現象。它不僅傷害著社會互信,降低了輿論水准,同時也破壞了母語的分寸感與禮儀性。有個笑話說,老外學不好中文,因為中文一個“我”字就有鄙人、在下、晚輩、老夫、老朽、老子、兄弟各色說法,更不用說已經廢棄不用的卑職、奴家、小的、不佞等等。因應不同的語境,而採用不同的對應方式,本是中文的特色之一。雖然現代社會追求交流的直接與簡化,但並不意味著可以一套話語走天下,甚至用語言暴力橫掃一切。幾乎各國的語言裡,都會有“敬語”的設置。像漢語裡對長輩或陌生人稱“您”,書信往來時稱“先生”“君”“兄”等等習俗,在電子郵件與社交軟件上經常被忽略。用這些敬語來表達善意與拉近距離的功能,也就消散於無形。不能有分寸地使用得體的語言,恐怕也是網絡討論容易產生戾氣與沖突的主因之一。

網絡在拆除陌生人的交流障礙之外,也容易造成表達的公私不分,親疏不分。提倡區分公言與私語,並非人為制造繁文縟節,語言學界有“薩丕爾—沃爾夫假說”,認為“語言形態制約思維方式”。在學術討論中,當一位討論者使用“筆者”“吾人”“我們”等代詞,可以看作不會將個人情緒、特殊經驗凌駕於普遍性討論之上的一種保証。而動輒用道德化的標簽如“直男癌”“聖母婊”“渣男”來指稱他人,制造了一種“先戴帽子再打棒子”的粗暴語境。像“魯迅是不是渣男”這樣的討論,先天就被框囿成了口水罵戰,字數再多也不可能獲得有效的結果,遑論陳寅恪所言“了解之同情”。

“雅言”與“俗語”

質地不同,須避空洞和鄙俗

一個好的社會語言體系,或者說,一種母語,應當是豐富而多元的。俗語有親切之益,雅言有出塵之美。跟公言與私語的並存一樣,雅言俗語也要能共冶一爐,才是美好的語言生態。不過近一百年來,母語的生態破壞相當嚴重,一方面,是“雅言”有異化為“大話”“空話”“套話”之弊,不管是80后還是90后,多新的世代都會在學校裡、社會上習得一套高越而空洞的宏大敘事﹔另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俗語”的重口味化與單調化也甚囂塵上。

我並不反對語言日新月異的變化,不過常常對其中某些趨向保持警惕。以年輕人表達情感的主流形式來說,一是語言的重口味化,人人都濫用表面無害卻含意粗俗的語言,習以為常之后,會讓輕微細膩的表達變得無感﹔二是語言的可視化,這裡不隻指年輕人愛用的顏文字(emoji)、表情包,還包括“撓牆”這樣情感的通用表達式,雖然動態十足情感鮮明,但也會讓個體不同的復雜的情感變成有限的模式化表達,加上流行語的濫用,既反映了現代生活反個性的模式化傾向,同時也讓本來豐富多彩的母語變成“繁盛的荒原”。

現代社會新的“雅言”應該是什麼樣子?我可不贊成以所謂的“古雅”為美,尤其是用半通不通的文言書寫時事。從清末到民初,很多脫胎自文言文傳統的啟蒙知識分子都曾惋嘆自己不能寫一筆流利清晰又不乏美感的白話文章,而隻能是半文半白的“半大解放腳”。中國現當代文學眾多作者一百年於此不懈探索,才讓白話也有成為“雅言”的可能。而當書寫變得過於容易,語言便容易汗漫無所依,像今天的網絡小說動輒數百萬言,日更六千或萬字,有多少作者還顧得上在語言方面下功夫?在此背景下,重視語感,講求煉字,便成為一種難得的自覺。

進入新媒體時代,前進的道路上仍然荊棘密布:上千萬的微信公眾號寫作,如何在保持語言鮮活平易的同時,避免“文藝腔”“雞湯腔”這種新的陳詞濫調,避免“讀文章變成讀標題”的碎片化閱讀,又變成了語言自淨的重大命題。一種聞一知十,熱衷套用,驚嘆號滿天飛的語言,無論如何稱不上優美的母語。

我理想中的母語,既有合理的分層分域,讓表達得體而有效,又有著無垠的更新資源,任何語種、任何創造都可以沖擊表達的習慣,同時又能擁有強大的自淨能力。更重要的是,母語應該包含盡可能自由的表達,以促進自身的多元化。一個生動的詞匯或短語出現了,我們高興,但又知道它使用時的邊界,滿屏“洪荒之力”“友誼的小船”也委實讓人厭煩。能寫出新鮮時尚的語句,也能轉換典雅或平實的風格。

食無定味,適口為佳,美好語言的標准無非兩條:有效,悅耳。在人人想著創新的年代,自覺認知與堅守語言的底線,或許才能讓我們的母語故鄉變得更加美好。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責編:湯詩瑤、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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