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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藝人,一個遙遠又切近的稱呼。
說它遙遠,因為它常常浮現在我們的回憶裡。手藝,手工,工匠,在機器轟鳴、商業發達的今天,這些詞語隱喻著一種傳統,一種堅定而沉穩的生產方式。
說它切近,因為它是“中國制造”的鄉土回聲。“手藝人”在全新的語境中被喚醒,他們代代相傳的匠心與專注,讓我們重新體味先人古老的智慧和心手相傳的溫暖輝光。
即日起,大地副刊推出“泥土芬芳·手藝人系列”,以最接地氣的故事,探求手藝人平凡人生中的美德與智慧,感受他們的勞動之美、創造之美、智慧之美。
——編 者
在老家,“手藝人”是一個頗為體面的名頭。
當個手藝人,吃喝不愁,還能賺一份穩定的工錢養家糊口﹔手藝人所到之處,人們禮敬有加,地位很高﹔手藝人很吃香,很多姑娘願意嫁給他們。
木匠、漆匠、篾匠、雕花匠、剃頭匠、瓦匠……手藝人雖分工上各有區別,相互之間卻很難進行孰優孰劣的簡單比較。哪個手藝最賺錢?哪個手藝一定比別的好?這很難說。對手藝人來說,手裡有一樣手藝,比什麼都強,手藝就意味著飯碗。
好的手藝人,技藝嫻熟,看似干得輕描淡寫,實則需要扎實功底。看手藝人干活兒,是件十分有意思的事。
我所接觸的匠人裡,數木匠最多。
我的哥哥,就曾是一位木匠。
手藝須有師傅傳承帶教。找一個可靠的師傅,然后跟著師傅學三年五載,學成之日,就是“出師”。此后自立門戶走鄉串村接活兒。曾經的學徒就成了師傅,代代傳承,這木匠手藝延續到今天。
哥哥跟師傅走后,母親最難割舍。那段時間,母親夜夜抹眼淚,睡不著覺,不停埋怨父親太狠心。讓一個身板單薄的少年出外闖蕩,身邊無親無故,什麼都要他自己去承擔,實在放心不下。終於在三個月后哥哥回來歇息的時候,母親再也不讓哥哥出門。就這樣,我家少了一個木匠。
當學徒十分辛苦,求學的經歷也是練就耐心與細心的過程,最終目的是為了把手藝學到手。
或許是行業慣例,或許是師傅故意磨練徒弟,大多粗重活兒一般都由徒弟干。做家具往往是從最原始的原木開始。這樣一根還帶著樹殼的木頭,須先經過粗加工。粗加工都是力氣活兒,得用斧頭削去樹殼,再按照彈好的墨線抄平,把圓木頭抄成大致的方形。然后上刨,斧頭抄出的面不平整,得用刨推平。經過這樣的加工,原木加工成了半成品,此后師傅按照心中的設想裁料,木料派什麼用場,鋸成板還是剖成檔,他心裡有一個計劃。看來徒弟在干粗活兒的時候師傅腦子沒閑著。
木料如何合理利用是有講究的,手藝人不光要賺錢,還要賺名氣。好木匠要處處替雇主著想,盡量做到物盡其用,最后達到皆大歡喜的效果。他們最希望雇主滿意地向人推薦,說他的手藝是最好的。這是最好的廣告,多半又有人要找上門來。
嚴師教徒,徒弟要勤快,還得有規矩。所謂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師徒的規矩體現在細枝末節上。每到飯點,師傅放下家伙,上桌吃飯。徒弟不行,得守規矩,他得沒聽見一樣繼續干一會兒活兒。主人說,小師傅吃飯吧吃飯吧。那也不行,得師傅發話才行。師傅說吃飯吧,徒弟才放下家伙上桌吃飯。徒弟上桌遲,下桌還得早。不能師傅都吃好了,當徒弟的還慢悠悠細嚼慢咽,那就沒規矩了。中午,師傅可以瞇上眼休息一會兒,徒弟可不能休息,吃完飯他就得接著干,不能停頓。一家的木匠活兒一般一干就得好幾天,木匠師徒夜宿主人家,徒弟得替師傅打好洗腳水。木匠干活兒,頗能看出師徒間嚴格的規矩。從這個角度看,一件漂亮的家具做成,不但是人、錢、物、技術的結晶,我想,規矩也在其中起了作用。規矩是無形的,但一定是必不可少的。
有的規矩,做師傅的也守著。吃飯的時候,那碗豆腐,木匠幾乎是不碰的。不知道這條規矩有什麼說道,是否表示“留下清白”之意呢?
木匠隨身帶來很多工具,那些工具各有用途。所有的工具,在第一天進門時一擔子挑過來。
斧頭磨得雪亮,鋒刃能照出人影。木匠的斧頭,角是角,線是線,棱角分明,明明是個物件,卻給人特別有精神的感覺。看他們用斧頭砍削,“嚓嚓嚓”就開出一個面,手下毫無阻滯。
木料凡是做成光面,都要用到刨。刨的種類多,木匠一般要帶好幾種刨。粗平用粗刨,細平用細刨,削小圓棍還得用鳥刨。粗刨阻力很大,我試了一下,根本推不動。細刨就有意思,不但阻力小,聲音也好聽,刨一下,發出“噼——”的摩擦聲。我最喜歡長刨,一刨過去,一根長長的刨花就像絲帶一樣從刨眼上飄出來。我和妹妹天天蹲在工場上撿這種長刨花,我們用刨花做手鐲、項鏈。刨花散發出木頭的香氣,很好聞。
鋸子也非常重要。要把木料剖開,或者截斷,都要靠鋸子。鋸子有多種,粗齒的,細齒的,各有用途。粗齒的鋸子大一點,細齒的小一點。一般來說,鋸粗坯用大鋸,精細加工、誤差要小的工序用小鋸。鋸子到了木匠手裡,變得很神奇,他們對好位置,輕輕一拉鋸子就舒暢地推拉起來。我拿鋸子試一試,怎麼也不行,既拉不到底,也推不出去,一下就卡死。最好玩的是鋼絲鋸。家具構件不全是橫平豎直的,有的要鋸成圓形或不規則曲線,普通的鋸子顯然不行。聰明的木匠祖師爺發明了鋼絲鋸。鋼絲鋸由一個木弓和一根鋼絲組成,鋼絲上鑿出許多缺口,缺口的突起就成了鋸齒。木匠在木板上打個孔,將鋼絲穿過小孔再固定在鋸弓上,然后隻要順著線路鋸過去就行。有了鋼絲鋸,鏤空的花紋都能鋸出來。
木匠的技術活兒全靠一支鉛筆、一個墨斗。他們做家具,不用什麼圖紙。隻要主人大致講一講,想做一件什麼東西,他們心中就有數了。木匠的圖紙在腦子裡。他們用鉛筆在木料上畫來畫去。木工鉛筆是扁的,筆芯又是方的,不像我們寫字用的圓形鉛筆。哪根料上該開孔,哪根料上該開榫頭,照著鉛筆線或鋸或鑿,都“啪啪啪”做出來。要畫長線條,一般用墨斗彈線。木匠把一根根、一塊塊的構件加工好,旁觀的人還是一頭霧水,看不出這堆東西如何組裝,能組成一個什麼東西來。但是,木匠心中有數。
成功的關頭,誰都喜歡。我特別喜歡看木匠把加工好的構件組裝起來。木匠就是釘個釘子,也不一樣。一個釘子讓我釘,我往往掄起榔頭對准釘帽大力砸下去。這樣干有問題嗎?有時沒問題,但經常有問題,大多時候釘子要砸偏。木匠怎麼干呢?他們先輕輕地砸,“嗒嗒嗒嗒”,不急不慢,一直將釘帽砸進木頭后才不斷加重。他們有個習慣,明明整根釘子已經砸進木頭,卻還要多砸幾下,而且一下比一下響亮。木匠這類習慣不少,比如一邊拉鋸一邊仰頭看天,一邊推刨一邊與人聊天。在他們手下,工具幾乎是手的延伸,已經熟練到不需要眼睛的地步,這些工作習慣充分顯示了他們的自信。再早一些的木匠,組裝家具可以不用一枚鐵釘,他們用竹釘或者榫頭,就能把家具拼搭起來。而后來的木匠,用射釘槍。木匠行裡,工具、材料都在不斷變革,但手工技藝也隨之被不斷丟棄。用射釘槍做的家具,與榫頭拼接的家具,用途沒區別,味道是有區別的。
木匠干活兒,當然不只是做家具,他們也搭屋架、填樓板。在懸空的屋梁上,木匠健步如飛如履平地。我膽小如鼠,看他們在上面來去自如,心裡不禁無比沮喪。將來如果讓我去干木匠,怎麼辦?
看別人家做家具已經十分享受,自家開工就更心花怒放。除了可以天天在木匠身邊晃悠,還能托他們的福蹭到好菜好飯。人們對待這樣的手藝人,是十分敬重的。這種敬重從精神到物質都充分體現。在水碓頭,能被尊稱為“老師”的隻有兩種人:一種是學校的老師,另一種就是手藝人。飯食上,淳朴的主人家總是拿出自家最好的飯菜招待木匠們。家裡做家具的日子,一日三餐白米飯,頓頓有肉,午后還得燒一碗點心澆頭面,這絕對是最高級別的待客標准。所以,木匠一來,我興奮得難以自抑,因為可以暫時告別清湯寡水的苦日子。
活兒干完,是木匠最高興的時刻,因為他們可以拿到工錢了。
他們終於還是離去了,與來時一樣,挑著一擔工具,消失在村外。木匠留下一堆彌漫著木香的白坯家具,下一步,就等漆匠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