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主题的关注
改编一部小说前,他会追问:对原作者来说,什么东西最重要?
首先,他对“主题”的关注令我吃惊——凡是受过中国大陆完整的中小学教育的人,可能都会对语文课本里总结“中心思想”的练习记忆犹新。这中心思想往往存在一种“标准答案”,是课本编者强加给文章的,或所选原文本身就是为了图解某个中心思想而写就的。这种人文教育使学生对中心思想反感不已,甚至深恶痛绝。
也许,芦苇这个生于1950年的人,因为满打满算只受过小学和初中教育,在少年时代却通读了契诃夫及诸多俄国作家,反而对主题没有成见。对他来说,一部作品的主题不过是作者最在乎的那个东西。在改编一部小说前,他会追问:对原作者来说,什么东西最重要?或者对主人公来说,他最在乎什么、最关心什么、最担心什么?这往往就是主题。
芦苇曾对我说,小说《活着》的主题就是一句俗话:“好死不如赖活”,这其实是中国人的一种生存哲学,但却从未在电影中表现过。写作《活着》电影剧本之初,芦苇已对此主题高度自觉,但他没有让任何人物说过这句台词。这其实是一种,也仅是一种编剧的技巧。最终,整部影片的意韵却并未被这个主题所囿。
对于原创作品,这个主题也许不是写作之前就能明确的,而是在写作过程中发现的。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美国作家、通俗小说之王——斯蒂芬·金在《论写作》中也说过类似的话:作品完成后,他对确定主题从不迟疑,还要在修改时强化主题。
谈起当代电影,芦苇往往说它们价值观混乱,实际上即指:主题含混不清。这难道和中小学作文教育没有关系吗?一方面,也许是中心思想的灌输使当代电影人早有了逆反心理,从而有意无意地回避主题,另一方面,他们在写作时又有一种自己是天才的幻觉,以至于信马由缰,或刻意深刻、或流于浅俗——关于主题的判断,往往是中国所谓第五代、第六代,以至于更年轻的导演们解不开的死结。
其实,很多大作家、电影导演,终生就围绕一个或几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主题。比如英国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他在科幻片《2001太空漫游》中讲述了一次筹划得几乎天衣无缝的宇宙航行因超级计算机HAL(由IBM三个字母的前一个字母组成)失灵而夭折的故事;而在战争片《全金属外壳》中,他讲的则是越战中一支被武装到牙齿、训练成野兽的海军陆战队被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狙击手玩于股掌的故事——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拥有同一个主题,那就是:人类无论发展到什么地步,永远无法完全驾驭自己的命运,一次意外就可能导致满盘皆输。他的《大开眼戒》、《闪灵》、《奇爱博士》、《发条橙》,甚至是芦苇认为改编得不成功的《洛丽塔》,其主题莫不如此或与之相关。斯蒂芬·金也曾强调,自己毕生的主题仅包括:人类不得不以暴易暴并最终可能走向覆灭以及儿童从根本上有别于成人等少数几个。
中国第五代、第六代导演的主题含混不清或摇摆不定,恰恰说明他们从来没有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主题,也即:不知道自己最看重什么——从写作技巧的角度恰可洞穿心灵的缺损。芦苇本人剧作常见的主题可以概括为:小人物委曲求全,为活着而活着——《活着》、《等待》、《岁月如织》、《图雅的婚事》;新旧交替之际友谊、爱情或亲情等关系的形成与破裂——《秦颂》、《霸王别姬》、《龙的亲吻》、《李陵传》、《杜月笙》、《白鹿原》。这些主题深植于中国的历史与社会环境,与剧烈的时代变迁息息相关。
很多小说家有意避谈作品的主题。他们认为如果整部小说能被一个主题概括,那干吗还要写出一部小说来。而芦苇总是直面主题。对他来说,主题不是枷锁,没有标准答案,它来自内心,为剧作提供一个精神指向。他真正知道自己看重什么、在意什么、关心什么,因此并不担心会为主题所限。
对类型的重视
“类型这个东西给你一个拐棍,让你去利用。”
我跟芦苇认识十五年来,很少听他提“艺术”两字,他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起“类型”。他认为:对类型的认知是否自觉、是否准确,才是区别业余与专业创作的根本标准。
中国的老师、编辑和家长提起编故事、写小说,总是声称要从描写自己熟悉的事物开始。可是,一旦从熟悉的人物开始入手,文章往往充斥着陈词滥调,作者的情节安排多为老掉牙的俗套……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人是复杂的,而故事已讲了数千年。一篇故事不可能穷尽人的方方面面,只要侧重某一方面,比如:生存、成长、友谊、爱情、远游、历险、逃亡、寻宝、破案……你就会发现相关故事早已有人讲过,而且讲得很精彩。别说是一个初学者,就是一个有经验的作家,就上述某一方面写出的故事也不可能是“全新的”。实际上,当你以自己熟悉的人物为素材编故事时,讲故事的方式往往是别人用过的。有些故事之所以流传久远,说明人性在数千年间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这些故事仍然深入人心,说明其中有某些普适的成分可以提取出来。于是,很多故事被归并为一类,这就出现了“类型”。
美国影片《星球大战》前三集(1977、1980、1983)讲述了主人公在星际历险找到父亲发现自我最终成为一名真正武士的故事。这部系列电影开创了好莱坞的一个时代,而它的编剧、导演、制片人乔治·卢卡斯,其实是美国比较神话学一代宗师约瑟夫·坎贝尔的门徒。坎贝尔研究了人类不同地域不同宗教不同文化的神话、传说、史诗。他发现无论背景有多么不同,这些故事都有相同的结构,即:主人公离家远游、历险、战胜邪恶(往往就是自身)、找到自我、成为英雄、最终返家——他的专著《千面英雄》影响了几代人。他发现了一种故事类型。卢卡斯的《星球大战》的情节安排完全遵循坎贝尔类型。《星球大战》的轰动效应,说明古老的故事类型在高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仍然适用。
所谓创新,其实正是对古老类型的翻新。编故事、写小说,应该从类型开始——
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在美国看的国产武侠片《双旗镇刀客》的录像带。这部影片叙事干净利索,令人回肠荡气。我认识芦苇后才知道此电影的大纲原来是他写的,而且,恰恰是按照美国西部片的类型写出的……
这个类型的结构是:一、英雄来到小镇;二、小镇被恶势力控制,小镇人民无力反抗;三、英雄初露本色,有超强本领,打破小镇平静;四、英雄与恶势力发生冲突;五、小镇人民不理解英雄;六、英雄与恶势力冲突升级,因为得不到支持,英雄受到磨难;七、英雄在濒临绝境时,凭个人智勇杀入重围,消灭恶势力;八、小镇人民挽留英雄,为英雄拒绝;九、英雄离开小镇。
乍看之下,也许你会说如此照猫画虎难道不会流于俗套吗?对此疑问,《双旗镇刀客》影片已经做了回答,它的情节严格按照类型要求,但结果仍然出其不意、别开生面。芦苇说:“类型只是提供一个不失败的基础,但不能保证你出彩,出彩不出彩那是创造问题。什么是创造?其实模式下处处都得创造,比如第一男主角到底是什么人?我们概念化的杀手见得太多,有厌恶之情,这时候换一个孩子,或者老太太或者妇女,就会让观众耳目一新,因为没有见过……《双旗镇刀客》应验了一句老话——回回上当,当当不一样。‘当’是一个模式,‘当当不一样’就是一个创造。”
芦苇深得类型三昧。在故事类型上他高度自觉。他反复强调:在写作之前,编剧首先要明确的,除了主题,就是类型。很多作家凭本能悟出了类型,也有人终生未察其妙。中国作家王朔写作之初,就是自觉地写爱情和侦探两种类型(前者包括《空中小姐》、《浮出海面》;后者包括《人莫予毒》等单立人探案系列),在后来的《玩的就是心跳》中,他试图将这两种类型融为一体……
其实,创新就来自于旧类型的融合。芦苇的《霸王别姬》是类型融合的典范:其中包括经典正剧模式、三角爱情关系的类型、人物传记的类型,再有就是戏中戏,这也是一种类型——用芦苇的话说是:“生活中的角色,舞台上的角色,最后统一了。张国荣用生命证明了这一点。”
也许有人会觉得,这种类型意识只适用于电影或通俗小说,严肃的、纯文艺、前卫的小说,未必如此。实际上,正如芦苇所说:“类型这个东西给你一个拐棍,让你去利用。”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将侦探小说类型与量子力学的某些观念相融合;而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则是对传统童话类型的颠覆和戏仿……艺贵出新,专业作家了解的类型越多,故事才越新颖,才越能打动人。
只要从类型的角度看一下近年来的中国电影,你会发现,这又是当代电影人的一个死穴。芦苇对国产电影的批评就是价值观混乱和类型不清。
“奥斯卡应该因为一本书而授予他终身成就奖。”一位网友
除了主题和类型之外,在写作之前要做的准备工作还有:人物的分析、台词的设计等等,足以再谈个三天三夜……说起电影,芦苇从不故弄玄虚,总是毫无保留,他谈话中流露出的剧作经验,不只是对电影编剧,对其他门类的作者也会有启发,尤其是对各中小学、大专院校的莘莘学子们。他们也许刚刚开始学习创作,热情就被“悟性”的玄谈和“吃苦”的唠叨所浇灭,他们也许湮没在数十人、上百人的大课里,匆匆看了大量经典而仍在创作的门外徘徊;还有,对那些拜了名师却得不到口传心授的艺徒们,还有那些有过一些写作经验,但渴望突破的写手们——如果他们能和芦苇谈天说地,他们将会怎样获益匪浅?
从2005年起,我就有意识地开始记录与芦苇的谈话。2008年,在西安曲江编剧高研班上,芦苇和我将过去关于类型和艺术的讨论整理后,以对话的方式做了两次讲座,结果引起学员们的热烈反响。谈话整理成文以“电影编剧的秘密”为名在《读库0804》发表后,不胫而走,导致此期的《读库》杂志加印,电子版在网络上流传至今……一位网友看后,曾发帖说:如果芦苇有心为中国电影事业作更大的贡献,他应该暂时放弃编剧工作,专门编写一本总结汇编所有已知模式,并用经典案例进行讲解的书。奥斯卡应该因为一本书而授予他一个终身成就奖。
这位网友所期待的即将发生。我们几次谈话将由上海交大出版社结集出版。除了类型与艺术关系的探讨,还有芦苇对自己职业生涯重要作品的技巧分析,包括上文提及的《秦颂》、《霸王别姬》、《活着》、《等待》、《杜月笙》、《白鹿原》、《图雅的婚事》等。谈话内容实在具体,又有可操作性,可以当成一部编剧教程,遥向芦苇的启蒙书《电影编剧写作基础》致敬,同时,又融入了芦苇的成长经历。书中还附有他从未发表的剧本《赤壁》全文。他是怎样成长为一个职业编剧的,又是怎样一步步获得自己的主题并掌握编剧技巧的?通读后,读者会得到答案,而且会发现创作可教、创作可学,也许还会跃跃欲试,有信心完成一部电影剧本。
我相信,芦苇那些未投拍的电影剧本:《龙的亲吻》、《等待》、《杜月笙》、《李陵传》、《白鹿原》、《岁月如织》、《赤壁》等等,早晚会被有识之士重新发现并拍成经典,而芦苇关于电影编剧技巧的谈话也会像这些剧作一样长期流传。他不但会以编剧的身份享誉世界,而且会作为一名编剧老师为人所记住。
(来源: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