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一副对联很有名:“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世事与人情,虽不成文法,却如同深奥与浩繁的典籍,并不是有了职称、学位就可洞晓深谙的。如果说世事与人情“皆学问”、“即文章”,那么,人生就是一部大书,日常生活同样充斥着“世事”与“人情”。比如弈道,就隐含着为人处世的各种道理。
我平素喜读古人小品,短章简制,寓意深远,比一些期刊上又是“主题词”又是“参考书”,一本正经却呆板僵滞、味同嚼蜡的文章高明不知凡几。古人曾有大量谈弈论棋的词赋诗文,如棋论、棋经、弈旨、弈势等,丰富了传统文化之内涵。笔者不懂棋道,发现古人谈论棋道,往往涉及兵势与战阵,晋人曹摅的《围棋赋》中就有“拟军政以为本,引兵家以为喻”的句子。将棋道引入世道人心的,我曾看到两个很不相同的例子,一个是孟子的“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孟子·告子上》)。一个是明人谢肇淛的“古今之戏,流传最久远者,莫如围棋,其迷惑人不亚酒色,木野狐之名不虚矣”(《五杂俎》)。前者是在告诉学生,以学棋为例,学习应当专心致志;后者则告诫世人,要远离围棋,如戒酒色。
清人钱大昕的《弈喻》更值得注意。此文是我翻阅《潜研堂文集》时所读到。钱大昕,字晓徵,号竹汀,江苏嘉定(今上海嘉定)人,清代史学家、汉学家,18世纪渊博的学者。高明者的作品往往洞幽烛微,以小见大,这篇《弈喻》就写得极其自然,富有情趣,从一件小事入手,先叙后议,逐次递进。其中蕴涵的道理,虽然人们极其常见,却又体会不深;一经大师提炼,顿有恍然大悟之感。
此文在叙事阶段,作者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出现的。旁观他人对弈,“一客数败,嗤其失算”,看到的全是他人的臭棋、昏招;总是自我感觉良好,“以为不逮己也”。当他进入角色,置身局中,从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那位总是出昏招、下臭棋的“客人”完全变了样子,“客已得先手”,“客之智尚有馀”,“客胜予十三子”,而他自己从“予颇易之”到“予思益苦”,再到“予赧甚,不能出一言”,表情与心理的变化,在作者笔下,可谓穷形尽相,入木三分!教训也是财富,“后有招予观弈者,终日默坐而已”。因此有人转介此文,有“默坐观棋”之语。
由叙而论,由棋及人,由特殊到一般,由具象到抽象,正是这篇散文的重要特征。作者的笔触是跳跃性的,即从观棋跳到阅人,从棋道跳到人心,涉古及今,步步引申,中心话题是如何看待自己与他人。“读古人书,多訾古人之失;与今人居,亦乐称人失。”如同棋局的旁观者,看到的总是他人的失误或不足。经历对弈的历练,才会形成新的思考维度,由棋枰手谈,到察人阅世,“易地以处”,换位思考,从而得出了完全不同的人生感悟:“吾能知人之失而不能见吾之失,吾能指人之小失而不能见吾之大失。”而这几乎是人性共有的弱点!从自以为是,到自愧不如,再到自知之明,这是一个符合逻辑的认识论的飞跃过程。由此,他甚至对自己察人阅世的立场作出了完全内卷化的调整,“吾求吾失且不暇,何暇论人哉!”
观棋与察人毕竟不同,对弈的棋局,具有外在性;对弈的优劣,具有可见性;对弈的输赢,具有确定性。察人阅世就不同了,人人都认为自己肯定了正确的,否定了错误的。然而,何者为正确,何者为错误?如何验证,何为绳墨?那时没有“实践标准”的提法,钱先生只好搬出了孔子,似乎应以孔夫子的“语录”为标准。其实,即使起孔夫子于地下,“圣训”又怎能成为判断是非之标准?
钱先生下面两句话极其深刻,“人之失者未必非得也,吾之无失者未必非大失也”,意思是“他人之失未必不是他人之得,自己没有失误未必不是大失误”。这两句话的思想意义超出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层次,甚至闪现出朴素辩证法的毫光。要知道,作者生活的年代尚在18世纪,能有如此见解,殊为难得!
《 人民日报 》( 2013年10月28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