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的北京,當我與同事走進某醫院的老年病房時,何兆武正躺在病床上看書。見到我們來看望他,老人很快樂也很驚訝。盡管我一再解釋,曾於某年某月登門拜訪,后來還寫了一篇採訪文章、郵寄了樣報,但老人終歸還是拍拍額頭,笑道:記不起來了,我這腦袋,不記事了。
何兆武今年九十有二。兩年前,在他九十大壽前夕,人民日報“足音”欄目曾發過一篇寫他的文章。那時候,一場小感冒卻讓他住進了醫院。那篇文章寫道,住院的何兆武,每天做的一件事就是躺在病床上讀《資治通鑒》。我此次來訪,特意留心了一下,想看看他如今在讀些什麼書。還是《資治通鑒》!中華書局版的,字是豎排的,封面都泛黃了。
12月11日,人民大會堂山東廳,紀念《文物保護法》頒布實施30年的座談會即將召開。離會議召開還有半小時, 作為該法律的起草者之一,92歲的謝辰生已安靜地坐在位置上,仔細翻閱著自己寫的長達七頁的發言稿。不出所料,所談內容又是充滿憂慮:《當前文物保護工作中的幾種錯誤傾向》,一如此前“足音”大標題所言:《謝辰生,“直言”與“直書”》。謝老穿了一件中式棉衣,臉頰清瘦,不斷地有人上前與他打招呼、合影,謝老一次次微笑著站起來、坐下,再站起來、再坐下……
雖已年逾九旬,為文物保護而奔波依然是他的常態:剛從安徽參加學術會議回來,就忙著去上海,緊接著馬不停蹄地去新疆……退休快20年了,除了前兩年生大病不得不在醫院待著,謝老的足跡遍布中國文物保護的現場。
上海的冬天雨多,敲了兩下門,雨聲幾乎遮蓋了敲門聲,正在猶豫是不是打個電話,裡弄的鐵門“吱呀”一聲開了,抬頭看,二樓逼仄的樓梯間候著的那位認真、風趣、靈活的老爺子正是賀友直先生!
端著老爺子親手為我沏的普洱茶,隔著一張舊時年間的飯桌(據說也是每天畫畫的書案),眼前這位閱歷過將近一個世紀人事變遷、額頭幾乎不見皺紋、情感溫潤細膩的老人,無疑是一個藝術生命的奇跡。住了56年的斗室清雅有致,窗外的汽車喇叭聲和隔壁鄰居的說話聲清晰可聞,這些幾十年的聲音、人、環境是吸引老爺子的“磁場”。“我專畫小東西。人家都說賀友直聰明,我的聰明在於我定位清楚。我一畫連環畫就聰明,畫別的純藝術的東西,腦子就空了。”
拜訪王堯的那天特別冷,堪比往年的三九天。出中央民族大學西門,過古剎法華寺,虯枝朝天的枯樹旁一幢黃色高樓,便是王老的住處。王先生讓進如約而至的我們,好像招待熟識的門下弟子,兩杯溫熱的紅茶立刻驅走了訪客身上的寒意,主人一口鄉音不改的蘇北話,始終不離藏文化。
聽到我們對藏學感興趣,老人家如遇知音,從他的藏學啟蒙老師於道泉先生的家世以及他由於為訪華的泰戈爾擔任翻譯,偶然走上學術之路,一直講到自己如何跟從於道泉先生研習藏學、與藏族同胞情同手足的交往。眼前的王老已85歲,用他自己的話說,已至“人生晚境”,雖然行動起來略顯不便,但仍是有空就去參加有關藏學的活動。
退休后在中國大大小小的鄉村跑了20多年的陳志華先生,這一個半月來,因為腰出了問題,不僅不能下鄉,連樓都下得少了。他在沙發上慢慢地“出溜”下去,上半身幾乎平躺,兩肩抵住沙發背,兩腳支地,歉疚地解釋:“我隻能這麼不禮貌地‘坐’了。”
去醫院是一件讓他頭疼的事,別的不說,打車太難。今年年初為了參加同學會,在寒風中苦等幾個小時也沒打上車的事,給這位八旬老人留下了不小的“陰影”,以至於聊天中問及新一年的計劃,老人嘟囔著:“不計劃別的,隻發愁明年的同學會怎麼去,哪裡打得到車。”跟他聊起上次我們刊登的寫他的“足音”,很自然地,話題轉到了鄉土建筑保護。說到激動處,陳老顧不得腰傷直著坐起來。
每次走進這個院子,時間就慢了下來。迎著細細的雪花,我再度來到首都劇場身后的北京人藝辦公樓。
大樓三層北側的這間屋子敞開著,主人不在,我這個客人徑直走了進去。好鳥鳴隨意,幽花落自然——書桌上的字帖被主人定格在心儀的字句﹔堆放著光碟和播放設備的另一張桌上,則來了“新朋友”:戲劇家彼得·布魯克舞台劇的光盤。前不久,他的戲終於首次來到中國內地,實現了林兆華和他的約定:20年中,兩人三次見面,林兆華三度邀約。最引人注意的,是桌上近三尺高的林兆華青銅雕像,雕像底座上刻著“中國小劇場戲劇開拓者”,旁邊是北京人藝頒發的紀念獎杯。3個月前,戲劇界為此舉辦了一系列活動,林兆華正是這戲劇土地上耕耘不輟的墾荒者。
一陣清脆的京胡和急促的鑼鼓聲裡,隻見后台“出將”的布帘一挑,閃出個花臉大漢來,燦爛的燈光下,他寬厚洪亮的嗓音將戲詞演唱得氣勢恢弘,慷慨悲壯——劇場立刻熱了起來。
最近沒有見著尚長榮,不過我知道,他始終奔波在劇場內外。他的爽朗的笑,他的高門大嗓,他的為了方便演出一直剃光的頭,在我心裡早已成為一道風景。我還知道,剛在上海唱罷,他又要去維也納金色大廳登場了。雖已72歲,尚長榮至今仍是舞台上押“大軸”的人。京劇的“花臉”其實是個很吃虧的行當。台上八面威風,志得意滿﹔可台下洗淨鉛華、素面朝天時,即便穿行在人堆裡,也沒幾人識得真顏。尚長榮也不例外。別看他是聞名中外的中國戲劇家協會主席,最負盛名的京劇“花臉”,中國首位戲劇梅花大獎得主——他在人群中的陌生化效果並沒因此而改變。
依然是那口陝西話,朴實真誠,這就是作家陳忠實。2012年歲末,陳忠實像往常一樣,待在西安石油大學人文學院“陳忠實工作室”——一套普通的住宅裡,靜靜地讀書和寫作。在充滿濃郁陝西風味的方言中,娓娓道來一個作家對於寫作、對於生活的理解,緩緩的話語就像白鹿原的黃土地一樣平實。
在即將過去的這一年裡,陳忠實一直在讀書和寫作。每天早上8點半之前到工作室來,晚上6點離開。所讀的書裡不少是作家朋友的作品,“讀他們的書對我而言受益也很大。每個作家對生活體驗的角度不一樣。”陳忠實說。
距離台北雙溪公園不遠,有一座中影文化城。冬季濕漉漉的空氣,為這裡“古早”味的茶樓、碉堡和城門蒙上一層氤氳的神色。夕陽西斜,城裡的熱鬧勝過了城外,十天來“砰砰磅磅”的敲打聲,催促一座唐代風格的大殿“破土而出”。“明天我們就要開機嘍!”這座城的老友、導演侯孝賢,撫摸著敦實的大殿立柱,謙和溫暖的笑容彌散開來。
距離上一部電影7年了,這一回侯孝賢選擇了投資9000萬人民幣,三地取景的大制作《聶隱娘》。他會讓武俠世界更富詩意嗎?謎底正隨時間的流逝慢慢浮現——不久前他們在內地完成武當山、隨州等地的外景拍攝,如今又在台灣搭建大殿和將軍府兩處內景,依照歷史記載,以實木為材質、一榫一卯地復原唐代建筑。這位台灣電影新浪潮的踐行者,堅持不讓生活沾染片場的風塵。
李雪健的電話一直關機,這是他在片場的一個信號。冰冷的忙音,像一顆顆加速度的子彈,讓關注他的人擔心。上次見到他,還是七月溽熱的夏日,窗外是火辣辣的夕陽,窗內的他,披著外衣,蜷縮在沙發的一角,靜若處子。而今,他可安好?
這幾個月,偶爾接到他發來的短信,從車墩,從橫店,從懷柔,從無錫,他很忙、很累、很緊張,“每天吃盒飯,黑白顛倒,作息沒有規律,沒有時間進城轉轉——影視基地就是全部的生活。”他寫道,短促的字句中有堅韌,也有驕傲。在工作中,他幾乎與外界隔絕,也似乎已經忘記自己的身體,忘記那個躲在暗處、不時糾纏他的魔鬼。他像一朵痴情的向日葵,注視著太陽,膜拜著太陽,拼命地生長,准備奉獻一切,日出而作,日落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