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黑白男女》:姐妹約定有三種人不能成為對象【2】

衛君梅和鄭寶蘭是初中同學,也是無話不說的好姐妹。在學校裡,女同學的表現與男同學不同些。男同學常常獨來獨往,有沒有要好的伙伴都無所謂。而女同學總願意找另一個女同學結成伙伴,或結成同盟,以顯示自己有人緣,不孤單,並顯示出“團結”的力量。當時,衛君梅和鄭寶蘭是“梅蘭團結如一人,誓看全校誰能敵”的架勢,二人上學一路走,放學一路回,下雨共打一把傘,一枚杏子分開吃。有一個男同學悄悄給鄭寶蘭遞紙條,鄭寶蘭還沒有完全看清紙條上寫的是什麼,就馬上把紙條拿給衛君梅看。來到男同學所指定的約會地點,是衛君梅和鄭寶蘭同時出現在男同學面前。那位男同學見他給鄭寶蘭寫的紙條拿在衛君梅手裡,什麼話都沒敢說,轉身就走了。衛君梅命他站住,站住,他走得更快些。
草要發芽,樹要開花,二人難免會談到將來找對象的事。她們先是說不找對象,一輩子都不找。對象是夾板子,一找對象,就被夾板子夾住了。對象是個鬼,找到了對象,就得跟著鬼走,就沒有了自己。她們不想被夾板子夾住,也不想跟鬼在一起,所以還是不找對象好一些。后來她們聽說,不找對象不行,好比隻有肉沒有骨頭不行,隻有骨頭沒有血液也不行,肉要和骨頭在一起,血要和肉在一起。她們的口氣稍稍鬆了一點,說找對象也不是不可以,定的標准要高一些。至於高到哪裡,她們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都拿不出具體標准。她們隻好採取否定的態度,商量來商量去,認為有三種人不能作為她們將來要找的對象。一種是身體有病的人。凡是有病的人,不能長期支撐門戶不說,身上都有一種氣味兒,難聞得很。一種是當警察的人。鄭寶蘭說道,她有一個表姑,嫁了一個男人是警察。警察在外邊抓壞人抓慣了,看誰都是懷疑的目光,好像每一個人都跟壞人沾邊。警察一回到家,不跟老婆說話,先往門后找,到衛生間搜,還掀起床單往床下瞅,看看家裡藏的是不是有別的男人。半夜裡,表姑當警察的男人會突然起身,把槍口對著表姑,要表姑老實交代,以前是不是跟別的男人好過,表姑膽敢不說實話,他就崩了表姑。表姑成天擔驚受怕,久而久之,好像自己真的變成了一個壞人,常在睡夢中被自己的噩夢驚醒。還有一種是煤礦工人。她們這裡地底下蘊藏的煤多,開的煤礦就多,大煤礦小煤窯都有。因為離煤礦比較近,對煤礦工人的情況,她們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挖煤的人成天在煤窩裡滾,他們的臉是黑的,手是黑的,全身上下都是黑的。拿一塊白布投進盛滿黑顏料的大染缸裡染,再把布拿出來,整塊布就變成黑的,黑得到邊到沿。同樣的,拿一個人放進煤井裡染呢,人也會被染成黑的,進去是一個人,出來就變成一塊人形的煤。衛君梅對鄭寶蘭說過,千萬不要跟煤礦工人握手,你的手本來是白的,跟煤礦工人的手一接觸,就會變成黑手。衛君梅還對鄭寶蘭說過悄悄話,說千萬不要跟煤礦工人接吻,你的嘴唇本來是紅的,牙齒本來是白的,倘若被煤礦工人吻到了呢,嘴唇就會變成黑的,白牙也會變成黑牙。衛君梅在鄭寶蘭耳邊說悄悄話時你你的,把鄭寶蘭的臉都說紅了,好像她和煤礦工人已經有了某種聯系似的。她說:你說話別老你你的,你才是你呢!衛君梅笑了,說我只是打個比方,又沒有真的說你,你臉紅什麼!鄭寶蘭不承認自己臉紅,說你的臉才紅了呢!衛君梅抬手把自己的臉摸了摸,問是嗎,它要是敢紅,我就打它!說著,真的在自己的腮幫子上摩擦似地拍了兩下,說:我叫你紅,我叫你紅!后來她們還共同說到一種更為嚴重的情況,使她們不和煤礦工人談對象的決心更加堅定。煤礦事故多,井下容易死人,如果和煤礦工人談對象,並嫁給煤礦工人,就有可能當寡婦。當時她們還是中學生,並不知道當寡婦的具體內容是什麼,更沒有把寡婦與自身聯系起來,隻隱隱約約知道,當寡婦是一種不幸的遭遇,寡婦的日子不好過。說到寡婦時,她們有些驚詫,甚至有點兒夸張,好像看到電視劇中一個驚險的鏡頭一樣。就這樣,姐妹兩個在將來找對象的問題上達成了共識,形成了約定。在約定中,煤礦工人是被排除在外的,是免談的。
首先打破約定的是衛君梅。不僅她自己打破了和鄭寶蘭的約定,自己嫁給了煤礦工人,她給鄭寶蘭介紹了一個對象,竟然也是煤礦工人。衛君梅結婚早,生孩子早。給鄭寶蘭介紹對象時,她已經有了自己的女兒。那個時段的衛君梅,氣色紅通通的,臉上笑盈盈的,渾身都充滿著熱情,洋溢著幸福。她像是一股春風,吹到哪裡,哪裡春暖花開。她好像是一支火把,照到哪裡,哪裡就一片光明。一花獨秀不是春,有福是需要與別人分享的。於是,她想到了自己中學時的好友鄭寶蘭,就把周啟帆介紹給了鄭寶蘭。周啟帆與她丈夫陳龍民是工友,兩個人在同一個採煤隊上班。衛君梅給鄭寶蘭介紹周啟帆時,提供的周啟帆的情況不是很多,隻說周啟帆的父親是一個退休的老礦工,周啟帆家在礦上的家屬院裡有三間房子,家庭條件不錯。她的話題有些跑偏,說到的更多的是自己的丈夫陳龍民。她說陳龍民這人太好了,百能百巧百樣好,沒有一樣不好。陳龍民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有時正看著她,眼裡突然就淚汪汪的。她問陳龍民為何這樣?陳龍民說:因為你是我的恩人。提起陳龍民對她的好,她的眼裡幾乎也含了淚水,她說,她不但這一輩子給陳龍民當老婆,下一輩子還要給陳龍民當老婆。
聽著衛君梅的話,鄭寶蘭沒有插言,只是抿著嘴兒笑。衛君梅見鄭寶蘭對她的話反應平平,回想起了她當年和鄭寶蘭的約定,她說:那時我們年齡還小,並不是真正了解煤礦工人。自從我嫁給了你哥陳龍民,當了煤礦工人的家屬,我才漸漸對煤礦工人有了比較深入的了解。就是因為他們在井下常年見不到女人,他們對自己的妻子才特別稀罕,特別親切。就是因為他們的作業環境艱苦,時常面對凶險,他們才有自覺的生命意識和緊迫的危機感。他們每一次下井,都像是和妻子經歷一次離別﹔每天從井下出來回到家,都是和妻子重逢。不管是離別還是重逢,他們都對自己的妻子特別珍愛,也特別珍惜。
鄭寶蘭說:你把陳龍民說得這麼好,是要推銷他嗎?
我倒是想推銷他呢,恐怕再怎麼推銷也推銷不了,他說了,他這輩子隻跟我一個人好。
鄭寶蘭讓衛君梅把雙手伸開,給她看。衛君梅把雙手伸在鄭寶蘭面前,鄭寶蘭把衛君梅兩個手心打了一下,說:我看你的手不黑呀!鄭寶蘭又讓衛君梅張開嘴,把嘴唇和牙齒給她看。衛君梅明白了鄭寶蘭的意思,她張開嘴,露出牙,故意湊近鄭寶蘭的臉,似乎要咬鄭寶蘭一口。鄭寶蘭說:我看你的嘴唇和牙也不黑呀!
好你個臭丫頭,原來你是笑話你姐呢!反正我把周啟帆介紹給你了,一塊好煤擺在那裡,採不採你自己決定。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要是錯過了周啟帆,可別怨姐有好事兒不想著你。礦上到處都寫著安全第一,衛君梅也跟鄭寶蘭說到了安全的事。她沒有在這個事情上打保票。誰都不敢在這個事情上打保票。她只是對鄭寶蘭轉達了陳龍民的一些說法。陳龍民說過,現在礦上上上下下對安全生產都非常重視,全礦已經連續好幾年沒發生過大的工亡事故了。
衛君梅帶著鄭寶蘭到礦上的女澡堂洗過澡,下進湯池裡,衛君梅在前面走,鄭寶蘭在后面跟﹔衛君梅往身上撩水,她也往身上撩水。鄭寶蘭試出來了,池子裡的水熱乎乎的,一點兒都不深。鄭寶蘭看見衛君梅的身體又白又豐滿,通體閃耀著迷人的亮光。相比之下,她顯得有些瘦,有些平常,似乎缺少應有的光彩。
鄭寶蘭嫁給周啟帆了,成了周啟帆的新娘。新娘備了禮品,到衛君梅家看姐,也是謝媒人。衛君梅問他:哎,怎麼樣?
鄭寶蘭的臉頓時紅透,說煩人,他天天都要,要起來沒夠兒。
你就燒包吧你,他要是不要,你就該著急了。
由陳龍民請客,兩家人在礦街上的一家酒館裡吃了一頓飯。陳龍民和周啟帆以兄弟相稱,衛君梅和鄭寶蘭以姐妹相稱,他們你敬我,我敬你,都喝了不少酒。兩兄弟把酒杯碰得輕輕的,沒怎麼鬧酒。兩姐妹卻喝得滿面春風,流光溢彩,手舞足蹈,不亦樂乎!衛君梅以鄭寶蘭的娘家姐自居,指著周啟帆說:你要是敢欺負我們家寶蘭,我可不依你。
周啟帆嘿嘿笑著,一句話都不敢說,比一個大閨女還腼腆。
衛君梅要周啟帆說話,不許裝憨。
陳龍民打圓場,說喝酒喝酒。
衛君梅態度嚴肅,說不行,要周啟帆必須表態。
周啟帆隻好說:我哪敢欺負她呀,她欺負我還差不多。
我不信,她怎麼欺負你了,你說。你要是說得不對,我罰你喝酒!
鄭寶蘭說:姐,他拙嘴笨腮的,別讓他說了,我替他喝酒還不行嗎!
噢,寶蘭心疼女婿嘍,寶蘭心疼她的周郞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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