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黑白男女》:姐妹約定有三種人不能成為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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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黑白男女》 |
第三章 姐妹相惜
衛君梅用鐮刀把一棵玉米割下來,遞給鄭寶蘭,由鄭寶蘭負責把結在玉米稈子上的玉米棒子掰下來,放在旁邊的荊條筐裡。這裡收獲玉米一般採用兩種辦法:一種辦法是,玉米棵子還長在地裡時,人鑽進玉米棵子叢中,逐棵逐個把結在玉米稈子上的玉米棒子掰下來﹔還有一種辦法是,直接把玉米棵子放倒,再掰下上面的玉米棒子。衛君梅不願採取前一種辦法收玉米。因玉米種得比較密,玉米葉子鋸齒樣的邊緣又很鋒利,人鑽在玉米棵子叢中,暴露出的皮膚很容易被玉米葉子劃傷。而採用后一種辦法收玉米,人的皮膚被玉米葉子劃傷的情況就可以避免。太陽已經西斜,小鳥叫著飛走了,田裡彌漫著被砍倒的玉米棵子甜絲絲的氣息。衛君梅對鄭寶蘭說:寶蘭,我怎能忍心讓你幫我干活呢!
鄭寶蘭說:君梅姐,我在家裡心裡空得慌,出來手裡抓撓點兒東西,心裡好受些。她手裡抓到的是玉米棒子。這棵玉米隻結了一個棒子,所有的養分大概都集中到棒子上去了,棒子又粗又長,頂端金色的玉米子兒都脹破了包皮,從包皮裡露了出來。她一手抓著玉米稈,一手握住棒子,往下一掰,又一擰,才把一個沉甸甸的大棒子取下來。當她的手轉著圈兒擰棒子時,棒子吱哇叫了一聲,似乎並不情願,仿佛在說:你的手輕一點兒好不好,你都把我擰疼了。鄭寶蘭把玉米棒子取下來后,並沒有剝去青色的包皮,就把棒子扔進筐裡去了。此時的玉米棒子還會從層層包皮裡繼續吸取營養,直到把包皮吸得發黃發干,人們才會把包皮剝下來。
在地裡干活兒的還有衛君梅的兩個孩子,女孩子慧靈,男孩子慧生。慧靈是姐姐,慧生是弟弟。姐姐上小學二年級,弟弟還不滿五周歲。姐弟兩個在向地邊運送掰過棒子的玉米棵子。他們的辦法是把帶著葉子的玉米棵子扛在肩膀上,一趟一趟往地邊扛,扛到地邊堆起來。玉米收完之后,這塊地要馬上翻起來,種冬小麥,所以要及時把玉米棵子收拾出來。姐姐一次扛三棵玉米,弟弟還小,肩膀還嫩,一次隻能扛一棵玉米。弟弟扛了幾趟就不想扛了,他覺得扛玉米一點兒都不好玩兒,不如逮蛤蟆好玩兒,也不如捉蜻蜓好玩兒。看到一棵植物上結有紫色的漿果,他想去摘漿果。看到腳前飛起一隻綠色的螞蚱,他把螞蚱指給姐姐看,說螞蚱,螞蚱!姐姐不讓他去摘漿果,對螞蚱似乎也不感興趣。姐姐像是要給弟弟做一個榜樣,又像是一個監工,希望弟弟能夠專心干活兒。她不能吵弟弟,要是吵了弟弟,她擔心弟弟會產生逆反情緒,跟她撂挑子。她的辦法是不斷表揚弟弟,用表揚把弟弟套牢。她說:慧生最能干了,最熱愛勞動了。慧生這麼小就幫助媽媽干活兒,真不簡單!等慧生干完了活兒,姐姐就給你講故事,講好多好多故事。慧生想聽什麼故事,姐姐就給你講什麼故事。
慧生受到姐姐的表揚和引導,果然把摘漿果和捉螞蚱的事忘記了,好像把肩膀上扛著的玉米棵子也忘記了,他說:我想聽烏龜和兔子賽跑的故事。
那好吧。你是想當烏龜呢?還是想當兔子呢?
慧生皺起小眉頭,像是想了一下,說:我想當烏龜。
你當烏龜,我就當兔子,來,咱倆賽跑。一二三,開始!
當烏龜的應該爬行,慧生卻跑了起來。他的腳絆到了一棵露出地面的玉米茬子,摔了一個大馬趴。玉米棒棵子還在他的身上壓著,像壓著一棵小樹。這樣一來,慧生四肢著地,真的像是在模仿烏龜的動作。這可不是慧生所需要的動作,如果“烏龜”這樣爬,就賽不過“兔子”了。慧生欲哭,他滿臉通紅,眼裡已經含了淚。
姐姐沒讓他哭出來,姐姐說:慧生勇敢,慧生堅強,好了,起來吧!她拿開壓在弟弟身上的玉米棵子,拉住弟弟的一隻胳膊,把弟弟拉得站立起來。弟弟站起來后,姐姐把玉米棵子重新放回弟弟肩上,姐弟倆一塊兒向地邊走去。
慧生沒哭出來,看到這一切的鄭寶蘭,眼裡卻淚花花的,她對衛君梅說:別讓兩個孩子干了,孩子這麼小,讓人看著心裡還不夠難受的。
衛君梅說:不干咋辦呢,他們的爸爸不在了,我從小就得培養他們,讓他們學會自強,自立。她抓住一棵玉米,用月牙鐮刀鉤住玉米的根部,貼著地皮一拉,便把一棵玉米割了下來。這棵玉米棵子上結有兩個玉米棒子,一個棒子大一些,一個棒子小一些。她割玉米割得快,鄭寶蘭掰玉米棒子掰得慢,再割下玉米后,她沒有把玉米棵子直接遞到鄭寶蘭手裡,而是放到了地上。
鄭寶蘭問:他們的爸爸不在了,兩個孩子都知道了嗎?
衛君梅拐起胳膊,用衣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走到鄭寶蘭身邊,小聲對鄭寶蘭說:兩個孩子都知道了,不過都不是我告訴他們的。慧靈是在學校裡聽她同學說的,回來跟我哭了一大場。慧生呢,是今年清明節的時候,慧靈背著我,領著她弟弟到他們爸爸的墳前去了,姐弟倆跪在墳前,給他們的爸爸磕了頭。
小來他爸爸不在的事,我至今還瞞著小來。他爺爺奶奶都不讓我跟孩子說實話,老是說啟帆到外國學習去了。這樣瞞著孩子,瞞到啥時候才是個頭兒呢!
這個你不用著急,也不用發愁。爺爺奶奶都是好心,你也是好心,你們是在保護孩子,免得孩子幼小的心靈過早受到傷害。我也想瞞著孩子,可慧靈已經懂事了,這孩子像他爸爸,靈透得很,我想瞞也瞞不住她。爸爸是罩在孩子頭上的一把傘,傘沒有了,雨點兒遲早會落在孩子頭上,沒有大雨點兒,也有小雨點兒。我們想為孩子遮風擋雨,但終究不能代替他們的爸爸。等孩子一找再找找不到爸爸,遲早會明白過來,原來爸爸已經不在了。當孩子知道爸爸不在的時候,他們跟別的孩子就不一樣了,離他們長大就不遠了。你看我的這兩個孩子,我不用怎麼說他們,也不用吵他們,他們就變得這樣乖。是他們的爸爸的離去使他們變乖的。就算他們有時候做了錯事,我也不罵他們,不打他們,隻瞪他們一眼,就把他們嚇得眼淚八叉的。
君梅姐,你這樣做,你不覺得對孩子太狠心了嗎?
不是我狠心,是老天爺狠心。是老天爺對咱們太狠心了。過去我常聽人說老天爺有眼,老天爺最公正。自從你龍民哥出事后,我再不相信老天爺了,再也不去給老天爺燒香了。我就是要看看,老天爺對咱們還能怎樣!
鄭寶蘭仰臉朝天上看了看,似乎要找一找老天爺在哪裡。天很高,雲彩很淡,一隻孤鳥從天空飛過,她沒找到老天爺在哪裡。她搖了搖頭,並輕輕嘆了一口氣。
衛君梅把沾在鄭寶蘭衣服上的一縷玉米纓子替鄭寶蘭拈去,有些憐惜地說:說來說去還是怨我,當初我要是不給你介紹對象就好了!
你不能這樣說,千不怨,萬不怨,還是怨我自己的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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