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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慶邦《黑白男女》:姐妹約定有三種人不能成為對象【3】

劉慶邦
2015年11月11日09:06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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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黑白男女》(節選)(金台悅覽·在大地 讀小說)

  有一個詞,衛君梅和鄭寶蘭在學校都學過,一開始是不會讀,后來會讀了,又忘了怎麼寫。這個詞的名字叫戛然而止。之所以記不住這個詞,是覺得這個詞有些生僻,跟她們的生活沒有關系,可能一輩子都用不著這個詞。世界上許多東西都是這樣,當你覺得井水不犯河水時,當你覺得遙不可及時,你不會感興趣,也不會往心裡去。而某樣東西一旦降落在你面前,並攔住你的去路,你才不得不重新審視它,以看清他本來面目。在衛君梅和鄭寶蘭看來,戛然而止這個詞是大逆不道的,面目是猙獰的,是讓人深惡痛絕的。天哪,原來什麼詞都有所指,什麼詞都是有用的。一把琴彈得好好的,琴弦嘣地一下斷掉了。一隻鳥在天上飛,隨著一聲槍響,那隻鳥一頭栽了下來。不,戛然而止的不是琴聲,也不是飛鳥,是他們丈夫的生命。井下積聚的瓦斯,以爆炸性的災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降臨到眾多礦工頭上,瞬間造成了大面積的死亡。這種災難的可怕之處,在於它不管青紅皂白的毀滅性,不管你年齡大,還是年齡小﹔不管體力強壯,還是身單力薄﹔不管你的性格活潑外向,還是沉默寡言,它不由分說,照單全收。衛君梅的丈夫陳龍民,鄭寶蘭的丈夫周啟帆,是眾多被奪去生命的其中二人。在衛君梅和鄭寶蘭的體會中,她們丈夫的生命不僅屬於丈夫個人,她們的生命與丈夫的生命緊緊相連,她的生活與丈夫的生活不可分離,她們的世界與丈夫的世界是一個整體。丈夫的生命終止了,她們的生命隨之被撕裂,她們的幸福生活隨之被打破,她們的世界猶如一下子跌進萬丈深淵,眼前一片黑暗。

  問題在於:丈夫死了,她們還活著﹔丈夫的生活結束了,她們的生活還得繼續下去﹔丈夫的世界消失了,她們得重建一個世界。也就是說,一個階段的終止,同時也是一個新的階段的開始。按道理講,她們犧牲了丈夫,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今后的生活應當得到補償,應當得到上蒼的憐憫和眷顧,日子起碼應當風平浪靜一些。是呀,還有什麼比年紀輕輕突然喪失相親相愛的丈夫更慘痛呢!除了幼年喪父,老來喪子,恐怕沒有比青年喪夫更悲哀了。慘痛復慘痛,悲哀復悲哀,讓人難以接受的現實正在這裡,因一個年輕礦工的失去,這三種人生悲劇會在一個家庭同時上演。拿鄭寶蘭來說,她失去了丈夫,小來失去了爸爸,公爹失去了兒子。衛君梅也是如此,是衛君梅失去了丈夫,慧靈慧生失去了爸爸,婆婆失去了兒子。難就難在,上蒼似乎並沒有憐憫和眷顧她們,她們的日子也沒有平靜下來,相反,荒漠連連,雄關漫道,她們的掙扎好像剛剛開始,磨難也好像剛剛開始。

  陳龍民家住陳家灣,家裡有房子,還有土地。他生前沒在礦上買房子,沒到家屬院裡去住,帶著妻子兒女,還是住在自家的老房子裡。他到礦上挖煤,妻子衛君梅在村裡種地。他挖煤掙的是工資,衛君梅種地掙的是糧食,他們家錢和糧都不缺。陳龍民去世后,礦上為了照顧他們家的生活,給衛君梅安排了一份工作,在礦上的職工食堂當保潔員,也就是打掃衛生。一個月干下來,衛君梅也能掙七八百塊錢。雖說有了一份工作,衛君梅還是舍棄不了她的土地。她的觀點是,煤有挖完的那一天,煤礦也有關閉的那一天,而土地呢,隻要地面不沉陷,隻要不變成湖泊,就一直可以種庄稼,可以打糧食。說到底土地才是最可信賴的。井下是三班倒,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干活兒。食堂的炊事員呢,也是三班倒,啥時候到食堂都可以買到飯。相應的,食堂餐廳裡的保潔員也分早班、中班、晚班,每班都有兩個保潔員值班。因為三種班輪著上,衛君梅可以做到兩兼顧,兩不誤。比如上中班,下午4點才上班,在4點之前的多半個白天,她就可以去種地。也許有人會說她這麼干太辛苦了,衛君梅不這麼認為。辛苦聽來文縐縐的,像是一個書面用語,那是給別人預備的。她肚子裡沒有辛苦的想法,嘴裡也從來不說辛苦。一個靠勞動吃飯的人,說什麼辛苦不辛苦。除了讓人家笑話。

  這一片玉米,三天兩天收不完。衛君梅剛要對鄭寶蘭說,今天就干到這兒吧,這時玉米地裡又進來一個人,來人身穿印有龍陌煤礦字樣的工作服,手持一把鐮刀,徑直向站立著的玉米走去。來人不看衛君梅,也不看鄭寶蘭,像是直奔玉米而來,眼裡的目標隻有玉米。這本是衛君梅家的玉米地,來人卻像走進自家的玉米地一樣,連跟衛君梅打個招呼都不打,直接跟玉米說上了話。他說話的辦法,一個是砍,一個是殺,說話不及,他已經把結有棒子的玉米放倒了好幾棵。

  來人的一舉一動都被衛君梅和鄭寶蘭看在眼裡,她們都認識這個青年男子。青年男子二話不說的舉動像是把她們嚇著了,二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她們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青年男子一步一步走進玉米地,一棵一棵把玉米放倒,竟像傻子一般,一點作為都沒有。好像她們受到了一場奔襲,還未做出反應,就當了人家的俘虜。衛君梅又看了鄭寶蘭一眼,鄭寶蘭又看了衛君梅一眼,她們還是不知道怎樣應對才好。女人就是這樣,不管她們平時如何口齒伶俐,說話如何五馬長槍,一遇到出乎意料的事,她們總是有些發蒙,腦子總是有些不夠使。

  慧靈喊了一聲媽,衛君梅激靈一下,總算清醒過來,對青年男子大聲喊道:蔣志方,這是我們家的玉米地,你干什麼?

  蔣志方所答非衛君梅所問,他說:我下班后又辦了一點事,來晚了。

  誰讓你來的,沒人請你來。我們家的玉米,我們自己會收,你走吧!衛君梅的口氣是冷淡的,也是拒人的。

  蔣志方沒有走,也沒有作任何解釋,他隻叫了一聲嫂子,隻管接著割玉米。他叫嫂子的聲音有些低沉,還有些傷懷,仿佛千言萬語都在裡面。他畢竟是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割玉米像割小麥一樣,速度比衛君梅快多了。


  《 人民日報 》( 2015年11月11日 24 版)

(責編:王鶴瑾、許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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