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歲的著名作家、文學翻譯家楊絳25日凌晨病逝

永不相失“我們仨”(人物)

2016年05月26日03:51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相濡以沫的錢鍾書與楊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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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仨”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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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絳與人民日報
  壺公懸挂的一把壺裡,別有天地日月。每一本書——不論小說、戲劇、傳記、游記、日記,以至散文詩詞,都別有天地,別有日月星辰,而且還有生存其間的人物。我們很不必巴巴地趕赴某地,花錢買門票去看些仿造的贗品或“栩栩如生”的替身,隻要翻開一頁書,走入真境,遇見真人,就可親親切切地觀賞一番。
  ——《讀書苦樂》
  版式設計:蔡華偉

楊絳先生走了,人間再無“我們仨”。

先生的一生跨越一個世紀,歷經沉浮滄桑,然而她卻始終以輕盈的姿態來承擔生命的沉重﹔她居於精神的“高處”,卻以“不爭”的品格尋“平處”而居﹔她的文字朴素平實,卻又雋永風趣,哀而不傷,滿載著“走在人生邊上”的智慧、豁達和俏皮。

楊絳先生曾將讀書比作“隱身”的串門兒,不必打招呼求見,也不怕打擾主人。所以,我們選擇將她的文字連綴成報道,以這種“隱身”的方式讀懂先生的一生。

先生生前希望用最簡單的方式安靜地離開這個世界,與另外兩個人團聚。請允許我們用這樣一種方式,表達不舍。

 ——編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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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與情

我這一生並不空虛,我活得很充實,也很有意思,因為有我們仨

我這一生並不空虛﹔我活得很充實,也很有意思,因為有我們仨。也可說:我們仨都沒有虛度此生,因為是我們仨。

“我們仨”其實是最平凡不過的。誰家沒有夫妻子女呢?我們這個家,很朴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隻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難,鍾書總和我一同承當,困難就不復困難﹔還有個阿瑗相伴相助,不論什麼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甜潤。我們稍有一點快樂,也會變得非常快樂。

一九三五年七月,鍾書不足二十五歲,我二十四歲略欠幾天,我們結了婚同到英國牛津求學。我們離家遠出,不復在父母庇蔭之下,都有點戰戰兢兢﹔但有兩人作伴,可相依為命。在牛津,我懷上孩子了。鍾書諄諄囑咐我:“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隻要一個,像你的。”我對於“像我”並不滿意。我要一個像鍾書的女兒。

1938年回國,因日寇侵華,蘇州、無錫都已淪陷,我娘家、婆家都避居上海孤島。淪陷區生活艱苦,但我們總能自給自足。能自給自足,就是勝利,鍾書雖然遭厄運播弄,卻覺得一家人同甘共苦,勝於別離。他發願說:“從今以后,咱們隻有死別,不再生離。”

我成名比錢鍾書早,我寫的幾個劇本被搬上舞台后,他在文化圈裡被人介紹為“楊絳的丈夫”。但我把錢鍾書看得比自己重要,比自己有價值。

我最大的功勞是保住了錢鍾書的淘氣和那一團痴氣。這是錢鍾書的最可貴處。他淘氣、天真,加上他過人的智慧,成了現在眾人心目中博學而又風趣的錢鍾書。他的痴氣得到眾多讀者的喜愛。

鍾書曾逗阿瑗玩,說《圍城》裡有個丑孩子,就是她。阿瑗信以為真,卻也並不計較。

人世間不會有小說或童話故事那樣的結局:“從此,他們永遠快快活活地一起過日子。”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帶著煩惱和憂慮。

鍾書於一九九四年夏住進醫院。我每天去看他,為他送飯,送菜,送湯湯水水。阿瑗於一九九五年冬住進醫院,在西山腳下。我每晚和她通電話,每星期去看她。但醫院相見,隻能匆匆一面。三人分居三處,我還能做一個聯絡員,經常傳遞消息。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末,鍾書去世。我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地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在,隻剩下了我一人。

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裡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

國與民

我們是倔強的中國老百姓,盡管億萬“我們”素不相識,終歸同屬一體,痛痒相關

我們淪陷上海期間,飽經憂患,也見到世態炎涼。我們夫婦常把日常的感受,當做美酒般淺斟低酌,細細品嘗。這種滋味值得品嘗,因為憂患孕育智慧。

鍾書除了在教會大學教課,又增添了兩名拜門學生。但我們的生活還是愈來愈艱苦。隻說柴和米,就大非易事。

我們身陷上海孤島,心向抗戰前線、大后方。當時凡是愛國的知識分子,都抱成團。如我們夫婦,陳西禾,傅雷,宋淇等,經常在生活書店或傅雷家相會,談論國際國內戰爭形勢和前景。我們同自願參加“大東亞共榮圈”的作家、文化人涇渭分明,不相往來。

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勝利的歡欣很短暫,接下是普遍的失望,接下是謠言滿天飛,人心惶惶。“人心惶惶”時,我們並不惶惶然。

我們如要逃跑,不是無路可走。可是一個人在緊要關頭,決定他何去何從的,也許總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們從來不唱愛國調。非但不唱,還不愛聽。但我們不願逃跑,只是不願去父母之邦,撇不開自家人。我國是國恥重重的弱國,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們不願意。我們是文化人,愛祖國文化,愛祖國的文字,愛祖國的語言。一句話,我們是倔強的中國老百姓,不願做外國人。我們並不敢為自己樂觀,可是我們安靜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我想到解放前夕,許多人惶惶然往國外跑,我們倆為什麼有好幾條路都不肯走呢?思想進步嗎?覺悟高嗎?默存常引柳永的詞:“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我們只是舍不得祖國,撇不下“伊”——也就是“咱們”或“我們”。盡管億萬“咱們”或“我們”中人素不相識,終歸同屬一體,痛痒相關,息息相連,都是甩不開的自己的一部分。

我問:“你悔不悔當初留下不走?”

他說:“時光倒流,我還是照老樣。”

文與譯

我只是一個業余作者,全部文章經整理,一半是翻譯,一半是創作

我覺得讀書好比串門兒——“隱身”的串門兒。要參見欽佩的老師或拜謁有名的學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見,也不怕攪擾主人。翻開書面就闖進大門,翻過幾頁就升堂入室﹔而且可以經常去,時刻去,如果不得要領,還可以不辭而別,或者另找高明,和他對質。

我當初選讀文科,是有志遍讀中外好小說,悟得創作小說的藝術,並助我寫出好小說。但我年近八十,才寫出一部不夠長的長篇小說﹔年過八十,毀去了已寫成的二十章長篇小說,決意不寫小說。因為我生也辰,不是可以創作小說的人。我的全部小說,還在試筆學寫階段。自分此生休矣,隻好自愧有志無成了。我不是專業作家﹔文集裡的全部作品都是隨遇而作。我只是一個業余作者。

早年的幾篇散文和小說,是我在清華上學時課堂上的作業,或在牛津進修時的讀書偶得。回國后在淪陷的上海生活,迫於生計,為家中柴米油鹽,寫了幾個劇本。抗日戰爭勝利后,我先在上海當教師﹔解放戰爭勝利后,我在清華大學當教師,業余寫短篇小說和散文,偶爾翻譯。“洗澡”(知識分子改造)運動后,我調入文學研究所做研究工作,就寫學術論文﹔寫論文屢犯錯誤,就做翻譯工作,附帶寫少量必要的論文。翻譯工作勤查字典,傷目力,我為了保養眼睛,就“閉著眼睛工作”,寫短篇小說。我在研究和寫學術論文的同時,兼寫小說和散文,還寫了一部長篇小說。1987年退休后,我就隨意寫文章。錢鍾書去世后,我整理他的遺稿,又翻譯了一部作品,隨事即興,又寫了長長短短各式各樣的散文十來篇。

《堂吉訶德》未經西語編輯審閱,隻我自己校了4遍清樣,於1978年3月出版。9年后我又校訂了一次。我怕我所根據的版本已經陳舊,找了幾個新版本,做了一番校勘工作,發現我原先的版本還是最好的版本。至於我的翻譯,終覺不夠好。最近我又略加修改,但我已年老,隻寄希望於后來的譯者了。

全部文章,經整理,去掉了一部分,把留下的部分粗粗分門別類。一半是翻譯,一半是創作。創作包括戲劇、小說和散文。

不及格的作品,改不好的作品,全部刪棄。文章揚人之惡,也刪。因為可惡的行為固然應該“鳴鼓而攻”,但一經揭發,當事者反復掩飾,足証“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我待人還當謹守忠恕之道。被逼而寫的文章,盡管句句都是大實話,也刪。有“一得”可取,雖屬小文,我也留下了。

生與死

我正站在人生的邊緣邊緣上,向后看看,也向前看看,我要探索人生的價值

我已經走到人生的邊緣邊緣上,再往前去,就是“走了”,“去了”,“不在了”,“沒有了”。中外一例,都用這種種詞兒軟化那個不受歡迎而無可避免的“死”字。

“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規律,誰也逃不過。

我正站在人生的邊緣邊緣上,向后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后看,我已經活了一輩子,人生一世,為的是什麼呢?我要探索人生的價值。

人生實苦。在這個物欲橫流的人世間,人生一世實在是夠苦的。你存心做一個與世無爭的老實人吧,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你稍有才德品貌,人家就嫉妒你、排擠你:你大度退讓,人家就侵犯你、損害你。你要保護自己,就不得不時刻防御。你要不與人爭,就得與世無求,同時還要維持實力,准備斗爭。你要和別人和平共處,就先得和他們周旋,還得准備隨處吃虧。

人需要鍛煉。人有優良的品質,又有許多劣根性雜糅在一起,好比一塊頑鐵得在火裡燒、水裡淬,一而再、再而三,又燒又淬,再加千錘百煉,才能把頑鐵煉成可鑄寶劍的鋼材。黃金也需經過燒煉,去掉雜質,才成純金。人也一樣,我們從憂患中學得智慧,苦痛中煉出美德來。一個人經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搗得愈粹,磨得愈細,香得愈濃烈。諺語:“十磨九難出好人”﹔“人在世上煉,刀在石上磨”﹔“千錘成利器,難為人上人。”修身——鍛煉自身,是做人最要本的要求。

我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污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隻在自己的小天地裡過平靜的生活。

這個世界好比一座大熔爐,燒煉出一批又一批品質不同而且和原先的品質也不相同的靈魂。有關這些靈魂的問題,我能知道什麼?我隻能胡思亂想罷了。我無從問起,也無從回答。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不知為不知”。我的自問自答,隻可以到此為止了。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備走了。”

(本報記者葛亮亮整理自《楊絳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8月版)

【小傳】

楊季康,筆名楊絳,著名作家、翻譯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1911年7月17日出生於北京,1935年與錢鍾書喜結連理。曾創作《稱心如意》《弄假成真》《游戲人間》等劇本,翻譯了《吉爾·布拉斯》《堂吉訶德》等高水平譯作,著有長篇小說《洗澡》、散文集《干校六記》《隱身衣》等。晚年仍筆耕不輟,以90余歲高齡創作了隨筆《我們仨》《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等作品。

《 人民日報 》( 2016年05月26日 12 版)

(責編:袁勃、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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