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4日上午10点,左权县陵园街上走来一支奇怪的队伍。
9人的队伍分成三组。第一组最前面的人戴着比啤酒瓶底还要厚的眼镜,第二个人左手拉着前一个人的臂弯,右手拄着一根细长的木棍,第三个人左手搭在第二个人的肩头,右手同样拄着木棍,随着步伐点击在柏油路面上,发出咔咔的声音。第二组、第三组同样如此,只不过有人手里还拿着唢呐、二胡等乐器。县城街头的百姓对这支队伍没觉着奇怪,大人孩子急匆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忙着赶各自的路;车辆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会特意离得远一些,并减慢些速度。他们都知道,这是盲宣队。
70多年来,这支队伍走遍了县城的每个角落,早已与左权、与太行山融为一体……
凳子还没摆好就围拢了上百人
这支队伍里,只有3个人有微弱的视力,“只能保证不碰到石头”,副队长王树伟说。这些走惯了山路的盲人在城里的马路上走得很快,500米的陵园路很快到了头,右转不远是县里最繁华的新世纪购物广场,也是他们当天上午的舞台。
盲宣队员到达广场的时候,县文化局的工作人员还没布置好舞台。所谓的舞台,只是10把刚刚从左权县宣传文化中心搬来的凳子。队员们摸索着分别站在凳子前,调整相互的间距。
没有人大声招呼,观众就聚拢过来,自动围成了圈儿。很快,舞台外就有了上百位观众。队员们坐在各自的椅子上,拿出乐器开始试音。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坐在最左边的王玉忠。他把一对镲摆在面前的凳子上,然后拿出二胡,摸索到拉杆上的一根绳子,用力把绳子系在左臂上——他没有左手。随着左臂的摆动,二胡发出了呜咽的声音。
锣鼓齐鸣,盲宣队的表演开场了。没有音响,传统乐器的合奏依然在繁华的街道上传出很远,围上来的观众更多了。队员们明显捕捉到了场面的规模、观众的喜爱,演奏得更加起劲了,一个个露出陶醉的表情。王树伟亮开嗓子,一串串唱词带着振奋人心的力量冲了出来。
外乡人或许听不清他那浓重的方言里,究竟唱着什么,只能依稀分辨出“第一代领导人……第二代领导人……”这是盲宣队的宣传任务之一,每年县文化局都要给他们编一些宣传最新路线政策的唱词,由他们传颂到全县的每一个村落。
一曲唱罢,音乐中的力量消失了,转而透出缠绵欢快的味道。王树伟和张林庆一作男声一扮女声,唱起了传统的开花调,演绎着乡村爱情故事。很多观众会心地笑了起来,那欢快的声音里分明有心酸——他们的爱情大都只能存在于歌声中。
最后,是盲宣队的一个经典曲目《走惯山路趟惯水》:云为被子山为床,暑去寒来(老天呀)我走遍了太行。这家稀饭那家干,一日三餐(老天呀)吃的是千家饭……这段唱词,是盲宣队生活的真实写照。
全县二百多个村子每年去两次
其实,盲宣队的舞台并不在县城,而是散落在太行山里的一个个村子中。每年开春,他们都会打起背包,一个搭着一个的肩膀,走入大山深处。每到一个村子,在村民家吃过饭就演出,演出后就住在村里,第二天清晨打起背包,搭着肩膀再出发。一年中,他们有200多天就这样走着唱着。“以前全县有1300多个村子,我们一年都要转一次,现在好多自然村撤并或者没人了,全县200多个村子,我们每年要去两次。”王树伟说。
村与村之间的山路,健全人走起来都困难,何况盲人。
比如迷路。有一年冬天,他们要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结果在雪地里迷了路。“走的时候,村民给我们指了路。那是一条小路,之前没走过,但是我们想只有五六里地,应该能过去。”王玉忠说。有微弱视力的队员看到的都是没有尽头的雪,既找不到要去的村子,也找不到出发的村子。他们在雪地里转来转去,身体都冻僵了却不敢停下来,因为如果不能在天黑前找到村子,他们就有可能全部倒下。从清晨走到晌午,他们终于幸运地找到了目的地。
比如悬崖。去年,在麻田村演出的时候,队员李永兵走着走着一脚踩空,搭着他肩膀的王玉忠反应很快,拉住了他的手。这时,李永兵已经全身悬空,他探出手紧紧抓着“悬崖”的边,王玉忠则牢牢按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李永兵支撑不住了,冲着王玉忠大喊:“你放手,要不然会把你带下去的。”王玉忠没吭声,更没放手。李永兵用力一抽,两只浸满汗水的手分开了,李永兵掉下了“悬崖”。一瞬间的心惊胆战后,他竟然双脚着地,趔趄着站稳了。原来,这是村里的一条泄洪渠,只有两米多深,虚惊一场。
至于路上的风风雨雨、磕磕碰碰,队员们都不屑提起。正如他们的歌声一样,他们的辛苦,左权人都知道。大部分队员都是苦命人:42岁的王树伟是先天性白内障;62岁的陈玉文在14岁时突然双目失明;60岁的张林庆37年前被雷管炸坏眼睛……“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唱歌。留在家里不能生活,总得找个活路,只有盲宣队才是唯一的活路,不喜欢也得跟着唱。”张林庆平静的话里满是心酸与无奈。
队长刘红权估计是队里唯一真正喜欢唱歌的人。先天失明的他从小就爱唱歌,想参加盲宣队,可是父亲不同意,把他送到太原盲校。1995年,父亲去世后,他终于得偿所愿。也正是在他的带领下,盲宣队进入了前所未有的辉煌时期。
队员越来越少辉煌背后有隐忧
在回顾这段辉煌时期前,让我们先回顾盲宣队成立75年来的历史。
新中国成立以前,盲人大抵只有两种谋生手段:走街卖唱、摆摊算卦。左权被侵华日军占领后,盲人们依然靠此谋生。八路军发现盲人深入敌占区却不容易被怀疑的特点后,对当地的盲艺人进行教育改造,于1938年组建起一支盲人宣传队。此后,盲宣队一直以特殊身份作为掩护,出入敌占区传递信息、刺探情报、宣传抗日。新中国成立后,盲宣队一直肩负着宣传党的政策的责任,后来又承担了弘扬传统文化的任务。很长一段时期,盲宣队仅仅活跃在左权县,直到在2003年8月发生了大转折。
当时,全国政协委员、著名音乐学家、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所长田青来左权采风。看过盲宣队的表演后,他被原汁原味的左权民歌感动得泪流满面,当即表示要带他们去北京表演。
当年10月8日,盲宣队员第一次走出大山,在北京住了一个星期,演出了5场,一举成名。盲宣队也因此得到各方面的重视和帮助。县里从2005年开始给他们上万元的资金补助,给他们一套四合院作为基地,给他们安排廉租房,还给他们上了养老保险,让他们领低保金。澳门的一位陈先生每年都给他们寄些钱与日用品,逢年过节还送他们一些澳门特产。大连的导盲犬培训基地送给刘红权一只价值10多万元的导盲犬,狗粮则由南宁的一位好心人定期寄来……
然而,在最辉煌的时候,田青对盲宣队的前景却格外担忧,刘红权将田青的担忧转述给记者时,是那样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盲宣队最多时有四五十号人,现在只剩下11人,年纪最小的也已经30多岁。”刘红权道出了队员越来越少的三大原因:现在农村的生活条件不断改善,家庭能够承担起照顾盲人的费用,没人愿意把亲人送到盲宣队;盲人谋生的途径越来越多,比如城里人离不开的盲人按摩,盲宣队已经不是唯一的出路;现在农村有了电视网络等娱乐方式,盲宣队不再像以前那样受欢迎……
左权县文化局副局长常晋斌对盲宣队的未来设计了几条思路:盲宣队已经和晋中学院音乐学院联合办了实验基地,通过逐步扩大影响范围,或许可以吸引外地的盲人加入;通过宣传,让大家认识到盲宣队传承的是一种精神、一种文化,让失明孩子的家长改变观念;通过改善各种条件,让盲宣队更有吸引力……
虽然盲宣队正在“瘦身”,11名老队员却深爱着这个集体,他们都说盲宣队就是他们的家,他们也习惯了边走边唱的生活,只要还能走得动,就会一直走下去。
“走惯这山路蹚惯这水,处惯了这乡亲(老天呀)谁也舍不下谁。宁走在路上不回那个家,割不断这牵挂(老天呀)走哪哪是家……”这歌声还会在太行山中响起,只是不知道还能响多久。
(记者 张立宇)
身边人眼中的ta
“他们每年下乡,走进千家万户,把不同时期党的政策用百姓喜闻乐见的形式传播下去;他们传承着我们县的传统民歌开花调,还能活跃农村的文化生活。我认为,盲宣队应该传承下去。”
——左权县文化局副局长常晋斌
“我十来岁就开始听他们唱了,那时候是全村老少都去听。他们表演得很好,很有感情。盲宣队是很多人忘不了的深刻记忆。”
——左权村民王仁
记者手记:
他们的幸福很简单
采访中,记者问的最多的问题是:“你们这么苦,为什么却能唱出那么欢乐的歌声?”
11人给出的答案大同小异。他们说,当饥肠辘辘地走到一个村子,村民们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当他们开始演出,全村人都围在一起边调侃边倾听;当他们演出完毕后,躺在村民家收拾好的炕上;当返回四合院,大家一起练习、聊天时,他们都会忘记心中的痛苦,忘记失明的烦恼,感到幸福与快乐,他们的歌声中自然也就有了幸福、快乐。
他们的快乐很简单。正是这简单的快乐,鼓励着他们一天天地在那条永远看不到的山路上摸索着前行,只为给那些喜爱他们的人带去幸福与欢乐。
(来源:山西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