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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上,单簧管镀银的音键上投射出暖色的光芒,紫红色的长裙衬出她优雅的微笑。所有人立即安静下来,静默之中,世界著名单簧管演奏家萨宾·梅耶将手指放在巴赛特单簧管上,其时柔光氤氲,有如来自苍穹尽头,她吹出一个悠长、舒缓而深邃的音符,宣叙出一片永恒的美景。
莫扎特的单簧管协奏曲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其中没有瓦格纳式的夸张宏大且富丽堂皇的音乐建构,简单优美的旋律却无法遮蔽莫扎特灵活多变的形式和深刻的诗意情感。第一乐章由色彩明丽的乐队齐奏开始,欢快的气氛在弦乐的对话和木管的间奏中酝酿。精致的和弦高潮之后,梅耶以难以置信的音色吹奏了单簧管灿烂的经过句,清新、从容、绝美,每一个琶音和装饰音都被雕琢得无比圆润。在这仿佛来自苍穹的旋律中,乐句抒情的暖意和含蓄的亲切感渗进了心中,像是谁的指尖拨动着神经。
梅耶吹奏的低音醇厚而饱满,融化在此处轻盈的琶音中。倏尔袭来的转调将音乐带进了沉寂而阴郁的小调,在木管和弦乐的八度齐奏中,单簧管化成了一个孤独的影子,在乐句的行进中踌躇行进。她的身子随着呼吸和节奏微微摆动,在情感和技巧的对峙中游刃有余,将音乐中的转调处理得扣人心弦。终于,音乐回到了最初奔腾跳跃的节奏,单簧管和乐队交相鸣响,木管纤巧点缀,第一乐章在充满活力的上行音阶中来到了尾声。
柔板的初始就由单簧管宣示了哀伤和慰藉。乐队的伴奏和梅耶轻柔而舒缓的长音仿似夜风和鸣。莫扎特的柔板之美在于他音乐中的同理心。正如保罗·亨利·朗所说:“这个人的高贵灵魂曾忍受痛苦,曾竭力挣扎,曾蒙受侮辱,曾屡遭挫折,但是他的天性中支配一切的特征是无穷无尽的爱。因而尽管遭受折磨,但作品却不以痛苦为支配性基调。”莫扎特在柔板中毫无顾忌地哭泣,他的悲伤更像是一种陪伴,他单纯地坐在你身旁,用他的眼泪为你的痛苦洗礼,再用他的音乐来将你抚慰。我们总把莫扎特看作一位优雅天真的诗人,一位工于雕琢的艺术家,将他嬉游曲中的无忧无虑当做其作品的范式。但是莫扎特的音乐早已经脱离巴洛克式的单纯复调,也不需要后浪漫主义错综复杂的音乐建构,他音乐中的精神概念和技术演绎之间达成的美妙和谐深入人的灵魂,将人慰藉。在仿若心灵所能见到的永恒的美好中,梅耶将旋律缓缓展开,余音缭绕,细腻的音色与乐队的幽咽鸣泣交织在一起,各循乐声,归于寂静。
终乐章是一首精妙的回旋曲,旋律线在一定范式的重复中前进。在主要主题中,许多甜美的旋律绕梁不绝,添上一些欢乐的乐句,将莫扎特性格中的孩童特质表现出来,这是典型的莫扎特式的快乐,毫无杂质。乐段开始重复,蛰伏在乐句中的微微踌躇和朦胧忧伤为第二主题染上了凄楚的色调。但是乐句并没有停滞,像是黎明的墨蓝天空逐渐被染上日出的壮丽,单簧管以一个接近两个八度的跳进从阴影中大步摆脱出来,并借着错落有致的装饰音和流光溢彩的和声将整个协奏曲装点得瑰丽堂皇。
梅耶无疑是当晚的焦点,她的乐感无可挑剔,在前两个乐章中,她流畅优雅的分句和扑面而来的清新气息让人陶醉其中;在终乐章令人难忘的快速乐段中,她那富于力度变化的柔韧性和运用自如的呼吸让人难以抵御,投射出古典主义的光辉,节制内向,但又充满了生活的热情。我不禁想起她年轻时和指挥家阿巴多以及柏林爱乐一同灌录的唱片,封面上的她意气风发,并赋予音乐新的生命。然而与她多次合作的阿巴多却已在今年年初驾鹤仙去,古典音乐已经过了它的黄金时代,但是大师之后并非再无大师。莫扎特之后贝多芬继承了他的衣钵,阿巴多之后我们仍将会在琉森音乐节上听到尼尔森对其指挥艺术的延续和致敬,今年将迎来55岁生日的梅耶,也正在创造古典音乐的未来。
《 人民日报 》( 2014年03月20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