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剧照。 |
1936年,飘零在日本的作家萧红在书信中写道:“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可是在笼子里过的。”
那时,萧红才25岁,但已经在鲁迅的帮助下,凭借《生死场》成为知名作家。此后6年,她创作了长篇小说《呼兰河传》,若干中短篇小说以及散文,直至病逝在香港圣提士反女校的临时医院,年仅31岁。
如今,这位已离开这片土地72年的女作家,依然引人关注。10月1日开始上映的电影《黄金时代》,由获得四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两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导演的许鞍华执导,编剧李樯历时3年完成剧本。两人从10年前开始策划,剧组辗转哈尔滨、上海、武汉、香港等地,历时近3年,终于用镜头写就了一篇荡气回肠的散文。为让更多观众读懂许鞍华的电影,中国电影资料馆先后举办许鞍华回顾展及《黄金时代》首映礼。作家萧红与导演许鞍华,成为当下的文化热词。影片上映前夕,许鞍华导演向本报记者讲述了她的电影观。
萧红与文学
萧红临终前说: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就因为自己是个女人。她踉踉跄跄、一生流离,她用瘦弱的身躯燃尽生命之火,展开稀疏的羽翼追逐自由之光、文学之美。
记者:作为香港导演,除了《黄金时代》您还拍摄过张爱玲的《半生缘》《倾城之恋》,那一代的作家和文学为何吸引您?
许鞍华:我们在香港念书的人会觉得中国现代文学的正宗是鲁迅、巴金、老舍、冰心,他们的文章是被收入教科书的。小学六年级暑假,我在图书馆读了许多“五四”时期作家的文章,非常喜欢却并不懂得他们讲的那个时代。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读张爱玲,她所写的香港与我所知道的香港如此相似,所以陆续拍了两部电影。
记者:您的作品大多聚焦香港本土甚至社会边缘人物。与之类似,萧红对于文学、爱情乃至人生道路的选择也是与时代主潮区隔、背离的。您如何评价萧红?
许鞍华:电影导演也是某一种作家吧,同为创作者的我很想知道她面对生活、面对创作的心态。我认为,萧红是一流的作家,她的作品艺术水准非常高。上世纪70年代时,我第一次读到《呼兰河传》,根本无法接受它的写作方式,那是如同散文一样的语言,但在40年之后,我却读到了萧红的好。
在电影里,对于萧红身上的一些迷局、争议的部分,我尽量用客观的态度处理。她的是非对错,我希望交由观众来评判。
记者:对萧红的历史评价很复杂,人们热衷猜测谈论萧红的绯闻轶事,虽有哀婉叹息,却也夹杂着些微的“轻侮”和“鄙夷”。
许鞍华:萧红的一生,就是不断出走、反抗、漂泊的一生。一开始,出于对父权的反抗,她离家出走。她与萧军恋爱但没有结婚,后来又怀着萧军的孩子与端木蕻良结婚,这些事情即便放到现在也是很极端的。在那时,一个女性要脱离男性和家庭独立是很难的,她在当时受到的压迫很深,可是,她的内心自由、勇敢,这很了不起。
个人与时代
那个时代,炮火震耳欲聋,人命细若琴弦。鲁迅、聂绀弩、萧红、萧军、端木蕻良、胡风、丁玲……他们用文字抒写显现了文化理想与家国情怀。
记者:这部电影描绘了一幅文人众生相,十几位响当当的作家悉数登场。那是一个动荡的时代,一个孕育可能的时代,革命的种子在那时破土而出。那些文人的思想是时代的明灯,闪耀着青春般的色彩,激荡人心。这是您所向往和倡导的吗?
许鞍华:不,我拍这部电影并不想教化别人。我只拍那一代人的生存方式与人际关系,呈现与当代的一些不同,让观众自己去看,自己判断。因为那时社会动荡,外在环境封闭而强大,所以人们反抗的目的性更强烈,内在的自由也更强烈。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在很多方面是不断进步的,所以不能说以前就比现在好。可是,如果以前的一些东西可以继承下来,也许我们的生活会更好些。这是应该思考的。
记者:《黄金时代》里有大量的对镜独白,这种打破时空界限、让虚构与真实交错的叙述方式富有实验性,对于观众也是一种挑战。
许鞍华:这种方式我以前没试过,不过我觉得这是这个戏特别的地方。一般电影里的画外音,叙述者都是后世的,而叙述时态也是现在的。但这部电影让剧中人评述,他(她)也许穿的是1932年的衣服,讲的却是10年或20年后的事情,让人产生超现实的感觉。我们想试验一下进展中的美学。
记者:想象中文人的生活是比较精神化的,您如何把握到那时那地那些人?譬如,电影里的鲁迅处于生命末端,他慈爱、温暖,也寂寞、不舍,十分生活化。
许鞍华:我只是把他们的音容笑貌、生活状态,具体地表现出来。让观众觉得,这些人不是“听说”中的样子,脱离肖像感。譬如,鲁迅家的取景地就在上海鲁迅纪念馆隔壁,其构造与鲁迅纪念馆一模一样。你走进里面,就会知道鲁迅在哪张桌子写作、吃茶,屋子的哪个角落摆放了万年青,这些具体问题弄清楚之后,鲁迅的生活方式也便呈现出来了。我始终相信,鲁迅不但是公共的鲁迅,更是人间的鲁迅。
历史与电影
历史有太多阐释的空间,它被虚构、被粉饰、被私人化、被传奇化,其中不免诸多悖论。电影讲述历史,其意义不在树立抑或打破偶像,而是透过那些细微的裂缝,追逐历史的真相与逻辑,让历史的光芒照进现实。
记者:“黄金时代”有丰富的解读空间。不论投身革命,还是坚守文学的本质,那一代作家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黄金时代。那么,什么样的时代可以被称为“黄金时代”?
许鞍华:很难给出答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黄金时代,如果你的灵感、理想能与时代契合那再好不过;如果不能,尽力去把不契合的地方改过来,也就接近黄金时代了。
记者:比如电影呢?
许鞍华:从经济指标来看,中国电影可以说已经进入黄金时代,可是从艺术文化水准来看,可能还没达到。最近几年,中国电影市场急速发展,内地电影界也正经历新的变化。一些青年导演的作品票房很高,却遭遇不同的评价,我认为这是很自然的情况。任何新事物的出现,一定会产生纷争,而一个健康的电影市场一定是可以容纳多元作品的。一个导演灭亡的先兆就是不能接受别人的批评。但是,不论你做商业片,还是艺术片,首先要认清自己。我们应该多鼓励一些新人,而不是把他们作为自己竞争的对象。每个人都多做些事情,整个行业自然会变得更好。
记者:您是香港新浪潮电影的代表,又几十年投入地拍“许鞍华式”的电影,是什么让您如此坚持?
许鞍华:现在,我有点排斥人家把我当作一个大导演,当作一个文化符号。在香港,因为年纪大了,人家颁给我一个终身成就奖,在内地,人们对我也是过誉了。这些过度的赞美会把你个人看得比作品更重要。我习惯了做幕后,不喜欢跑到台前去宣扬我个人怎样,不论幸福还是痛苦,因为从事这一行,忍受痛苦是理所当然的,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地方。对于作品,也不必称颂。因为,电影跟观众是平等交流,如果观众喜欢,内心有共鸣,就足够了,没必要成为粉丝和偶像的关系。
记者:您希望与观众建立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一样的关系?
许鞍华:对。就像看待《黄金时代》里的那些文人,不要过分神化。
《 人民日报 》( 2014年10月09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