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在接受本報記者採訪時翻閱起自己的回憶畫冊。記者 鄭 娜攝
過去十余年,他把搶救民間文化做得轟轟烈烈,以至於人們幾乎忘了他同時也是優秀的作家、畫家、教育家。70歲后,他決定把自己未來的時間都獻給傳統村落的保護和發展。為了這項新的事業,他打算再次“從頭開始”。
馮驥才70歲了。
白發是有的,但不算多。歲月並不總是催人老,尤其對於他。天生的強健體魄,常年勤於思考與走南闖北的田野調查,讓他依然精力充沛,可以大聲談笑,走路生風,腦子裡、手邊上有干不完的事兒。
過去十余年,他把搶救民間文化做得轟轟烈烈,以至於人們幾乎忘了他同時也是優秀的作家、畫家、教育家。大多時候,大家眼中的他,是不停頓抨擊傷害文化傳統時弊的學者,是大量而密集地發動一場場搶救運動的知識分子,拷問的都是令這個時代振聾發聵的命題。他說,我把自己釘在了文化的十字架上。
對於自己,他則很少談論。很多朋友,甚至不知道他的家世。不隻別人,連他自己也常常因為忙碌而忘記年齡,忘記自己。直到某一天,突然發現,不知從何時起,自己在鏡頭裡變成了眉頭緊蹙、憂思重重的老頭。直到某一天,《時光倒流七十年》的音樂擊中他,翻天覆地般傷感的旋律把他帶回時光隧道,數不清的往事迎頭飛來。
童年和少年是一團發光的夢
在馮驥才的印象裡,童年到少年是一團發光的夢:明亮、溫暖、朦朧、無憂無慮。
他雖然出生在天津,他父親的家族卻在浙江寧波,母親則來自齊魯大地的名城濟寧。准確地說,他出生在一個商人的家庭,從爺爺到父親都是一生經商。父親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們家在天津英租界腹地大理道有4棟樓宇,光汽車就有4輛,兩個司機,8個佣人。
殷實的家境並沒有助長馮驥才的紈?之氣,反而很早就讓他看淡了錢這回事,“我的天性看不到生活中的商機,對營利的事毫無興趣”。然而,對於“我是誰”“我將來會死嗎”“宇宙的邊兒在哪裡”這類問題他卻十分好奇,勤於思索。
人的天性從少年時期就可以看出來。母親說小時候的馮驥才,早晨沒睜開眼時已經開始說話了,晚間眼睛合上仍然沒有閉嘴﹔隻要有一點精力都會把嘴巴使盡——他至今仍然如此:對世界充滿好奇,很多時間在自己的想象中而不是在現實中生活。
由於太不守規矩,初中一年級他就被學校貼告示警告處分。到初二加入少先隊時,他的身高已超過一米七,對運動特別是籃球和足球熱情高漲,一直是學校的籃球中鋒。初中三年級時,他開始學習國畫,曾先后師從嚴六符、惠孝同、溥佐、張其翼。此后,又師從國學家吳玉如學習古文。
與生俱來的繪畫天賦本可帶他走上更高的學府。然而高中畢業后,在考取中央美院而大有希望被錄取的當口,他最終因為“階級出身不好”被拒之門外。1966年開始的紅色風暴,將他藝術的、唯美的、理想主義的世界一夜粉碎,迅速摧毀他的家庭。為了生計,他先后做過業務推銷員、塑料印刷工,畫過草帽和玻璃鏡片,飽受磨難。那團發光的夢一度被掩埋了起來。
文學和繪畫已經成為生命方式
在急轉直下、一落千丈的驟變之后,馮驥才放下畫筆,拿起了更沉重的文學的筆。那段時期,他手不釋卷地閱讀中外名著與藝術史,一個人站在屋子裡背誦《蜀道難》、《赤壁賦》、《致大海》﹔挎著相機走街串巷調查本地鄉土文學,還大著膽子給報社投稿。
“當時我所做的一切都出自興趣愛好而非理智的選擇。我感到一種東西在我心裡發光,有時這東西跑到我前邊吸引著我,這是一種藝術的理想。”
1979年到1989年,馮驥才是屬於文學的。《鋪滿鮮花的歧路》、《啊》、《雕花煙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感謝生活》……那時,他每一部作品出來,都會收到數百上萬封讀者來信。有的信打開時,沙沙作響,是讀者寫信時淚水滴在上邊所致。
如果那麼堅持走下去的話,馮驥才或許會成為一代文學巨匠,抑或是一流的畫家。他的摯友之一,著名導演謝晉曾好意勸他:你的精力太分散了,如果能集中干任何一件事都會不得了。話雖有理,但馮驥才依然我行我素。比起集中精力干一件事,他更喜歡來回穿梭的感覺。
文學和繪畫與他相伴半個世紀,如今雖不是他的主業,卻已成為他的生命方式。所謂生命方式,就是不管干什麼,他身上總能保存著浪漫、敏感和想象力這些編碼,不生不滅,不增不減。
“這幾年,靈感還是往我身上扑,我能做的就是推開它。”
不久前,他一個人在屋裡放著音樂,看著牆,剛好有黃昏的風吹照在牆上,突然就覺得像一片秋天的鬆柏,秋天的風吹過來,一大片葉子在飄,有一些光影在閃。當時他想回去后一定要把它畫下來,可是回家后已經精疲力盡,隻好放棄。
這些年老在路上,他腦子裡常會浮現出許多小說的人物、細節,可是每次差不多想好的時候,終點到了,一下車,一握手,一說話,一吃飯就全忘了。不能隨時寫和畫,難免會遺憾,不過把想象當做一種享受,現在的他也樂在其中。
繼續向巨大的無形的對手宣戰
在被認為是最充滿創作活力的年華,馮驥才丟開最熱愛的文學與繪畫,去做一名文化的守護者。他承認:“開始時,只是出於一種文化情懷,並不知道我已經把另一種責任拿了起來”。
近20年來,他衛古城,哭古街,救年畫……不辭辛苦,踏遍河北、山東、山西、江蘇、浙江、安徽、江西等7個省份的幾十個村落,進行登記普查。他沒想到,自己一生最忙的時期竟是在甲子之年。
他已然分不清這一切是命運的驅動,還是責任的使然。總之,他常常覺得自己把一座沉重無比的大山壓在脊梁上,並不時聽到“自己脊梁骨嘎嘎作響”。在這個人們多半要“告老還鄉”的人生階段,他自己忽然站到了自己的肩上——忘了自己和看清楚了世界。
這些年來,他不是沒有成就感,但挫敗感也常伴左右。有時他覺得自己成功了,有時又覺得很失敗,特別是當他面對著巨大的無形的對手——這個對手無所不在,不是商人,不是官員——是這個社會巨大的利益需求。
去年“兩會”期間,他和一位政協委員就應不應該把錢寫進價值觀起了爭論。金錢是需求不是追求,文化不能產業化政績化……諸如此類的觀點,隻要有機會,他向來不懼發出自己的聲音。他不隻要告訴全社會,還要告訴那個“無奈、孤單和弱小卻不肯放棄的我”,“如果你不能証明我錯了,我就決不會停下來或者掉過頭去”。
“人們自己走自己的路,誰也不管誰,而我卻選定了這樣一條路……這是一條時而歡樂,時而痛苦的路﹔這是一條充滿荊棘的路﹔一條爬上去艱辛,滑下來危險的路……但我決意走這樣的路,因為它是一條真實的路。”年輕時,馮驥才在最灰暗的時候寫過一首叫《路》的詩。
這首詩今天讀起來有著另一番骨氣。去年過完70歲生日的第二天,他跳下床揮筆寫了“春回”二字,問自己:難道我還要站在生活的激流中嗎?答案不言而喻。他已經決定把自己未來的時間都獻給傳統村落的保護和發展。為了這項新的事業,他打算再次“從頭開始”,從頭開始普查,從頭開始制定標准,從頭開始設計規劃,從頭開始面對新的困境,尋找新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