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讀雷抒雁的《夏天的小詩》

　　在1980年七月號的《星星》上，我讀到了雷抒雁的《夏天的小詩》，像是洗了一次海水澡，感到渾身舒暢。

　　這幾首小詩，是真正的小詩，語言精煉，達到了明快、單純、朴素的標准，使人讀了之后，留下了深刻的奇特的印象。

　　這幾首詩，情緒飽滿，可以看出是作者每次興奮中一氣呵成的作品，每一首都帶來一股逼人的清新的氣息。

　　《雷雨》隻有四句，全詩裡面沒有一個字是涉及雷雨的，卻充分寫出了雷雨中的感覺：

　　夏天是強盛的，

　　剛一進入它的疆界，

　　就聽見隆隆的車馬，

　　奔馳在夜的長街。

　　以“強盛”形容夏天，這是新鮮的比喻，以“隆隆的車馬”形容雷雨，這也是新鮮的比喻，以“奔馳在夜的長街”形容雷雨正在進行，這也是新鮮的比喻﹔然后又用“夜”和“長街”來加深雷雨的感覺。

　　《雨滴》全詩七句：

　　五月的雨滴，

　　像熟透的葡萄，

　　一顆，一顆，

　　落進大地的懷裡！

　　以“熟透的葡萄”來形容“五月的雨滴”，這是多麼精彩的比喻！把雨滴寫得多麼可愛！這就傳達了雨的重量。

　　下面接著三句是：

　　這是釀造的季節啊，

　　到處是蜜的氣息，

　　到處是酒的氣息。

　　“釀造”、“蜜”、“酒”都和“葡萄”緊密地聯系起來了，達到了集中地表現事物的手法。

　　《樹》也隻有四句，用“沉默了一個冬天，醞釀了一個春天”開頭，然后寫到“春天到了”終於使“每一片綠葉都搶先發言”，寫出樹的濃郁，可以聽見樹葉的一片繁響，一片嘈雜之聲。一片生長旺季的景象。

　　《雨后》：

　　暴怒之后的平和，

　　郁悶之后的歡樂。

　　來刻畫大雨之后舒暢歡快，然后是“太陽”“暫別歸來”（這四個字用得多好！），“歡笑著，把她的子女們撫摸”﹔“鳥兒跳躍著”，“又唱起舒心的歌”﹔然而“隻有綠葉還裹著憂傷，不時把淚滴洒落”，寫出大雨之后，樹葉零星地滴著雨水的感覺。

　　《早熟》這一篇，也隻有四句：

　　動亂的年代，

　　是炎熱的氣候﹔

　　隻用了一半的時間，

　　孩子就像父親一樣成熟。

　　深刻地寫出了時代的悲劇。把孩子的早熟和炎熱的氣候聯系起來，“炎熱的氣候”和“動亂的年代”聯系起來﹔然后“隻用了一半的時間”和夏天聯系起來，寫出了“像父親一樣成熟”！

　　這幾首詩的特點，都集中寫對於夏天的感受。其中三首寫夏天的雨。夏天的雨和春雨、秋雨都不同，是猛烈澆灌的感覺。在短短的一首詩裡，這麼充分地表達了感覺，作者沒有飽滿的感情是不可能的。

　　形象思維的活動，在於為自己的感覺尋找確切的比喻，尋找確切的形容詞，尋找最能表達自己感覺的動詞﹔隻有新鮮的比喻，新鮮的形容詞和新鮮的動詞互相配合起來，才有可能產生新鮮的意境。專注地尋找的過程，就是創作的過程。這裡無論形式，無論語言構造，都要服從表達感覺的需要——也同樣服從思想的需要——力求創新。所謂創作，隻能在這樣的意義上，才成為真正有價值的勞動。

　　后來，我讀了雷抒雁的許多小詩，絕大部分都具有他自己的共同特點。

　　1981年５月９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