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我國當代杰出詩人、作家雷抒雁,於2013年2月14日凌晨因病在北京去世,享年71歲。雷抒雁先生生前曾在幾次訪談中談到他對詩歌、對人生的一些理解與思考。訪談經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牛宏寶教授整理輯錄,人民網陸續發表。
雷抒雁詩話之八:新詩的最大悲哀是對日常語言反哺太少
16.我去年去韓國參加世界詩人大會,寫了篇文章,《昨天,寫詩﹔明天,我們還寫詩》。詩對我們來說,是一種生活。就像魚要用腮呼吸一樣。前一段時間,有一個大學學報約我寫一篇關於現代詩學的文章。這勾起了我對新詩的一直不間斷的思索。我覺得有兩個大的問題,其一,是對於現代詩學,我們總是在講西方的詩學,而對中國傳統的詩學重視不夠,研究不夠。我為什麼要做還原《詩經》的嘗試呢? 我就想回到我們詩歌的源頭去看看,用我們現在的思維去讀《詩經》。其實,中國最早的詩歌集,就是可愛的自由詩,尤其是《國風》部分,所表現出的形式自由與心靈自由比起舊體詩來都離我們現在的詩歌距離更近,在表達感情的時候很多地方和我們現在是很一致的。我們需要不斷地去效法中國詩歌所建立的傳統,不能讓它們塵封了,認為新詩是外來的品種,隻重視西方的寫作理論和經驗,輕視和放棄中國的詩歌傳統,這種是不對的。其二,新詩走過了近90年的路,今年是“五四運動”90周年。那麼,我在想新詩虧欠於詩的是什麼?新詩是否把白話漢語提升到了詩的境地呢?新詩對我們的語言作用太小。
17.我們可以說,新詩對語言的作用太少。莎士比亞對英語的提升,他的很多表述、詩句,都變成了英語中的成語和警句。比如,中國古代的許多文章、詩篇,最后也變成了成語,並返回到了俗語。如果漢語中去除了這些東西,漢語就是難以想象的。這似乎是一個從生活到詩,再從詩的語言返回到生活語言的過程。從語言到文本再返回到語言。舊體詩對語言的影響也是很大,它的准確,它的意味深長,它的深邃,使我們不需要再用羅嗦的方式說話。比如,“天涯若比鄰”,比如“天生我才必有用” ,比如“更上一層樓”。甚至農民的語言、民歌的語言,都對漢語貢獻很豐富。問題是,我們的新詩沒有為我們的白話漢語創造什麼東西,在這點上,新詩甚至不如流行歌曲,像“瀟洒走一回”、“老鼠愛大米”等。我們的新詩,創造了哪些語句來凝結現代人的經驗,並返回到日常語言中呢?這不是新詩的最大悲哀嗎?這就使新詩不能吸引更多的讀者。新詩不能返回、回饋語言。當然,我們會想到艾青的詩句:“我的眼裡為什麼滿含淚水,是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但是,這樣的現象太少。這樣的好句子太少,大量的是無聲無息的。像《詩經》中的“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這樣的句子,你隨手拈來,就可以表達豐富的思想情感。但新詩缺少這樣的對漢語的反哺,它對語言沒有影響。新詩應該說是被語言邊緣化了。它不進入語言,進入不了語言的體系裡去。而舊體詩卻還在語言之中。我們的新詩對語言的追問的勁散了,渙散了。新詩,就像公園座椅上的一張報紙,我們隨手翻看的報紙,看或扔掉,都沒有什麼。它既不在語言上給你干擾,也不給你阻力。詩的語言應該能夠整頓我們的經驗、我們精神上的秩序,給我們歌唱的旋律。沒有旋律,沒有節奏,你怎麼歌唱呢?新詩從語言的退出,這不是大問題嗎!
雷抒雁詩話之九:《詩經》是民族遠古的歌唱
18.《詩經》是中國的第一個詩歌總集,是一個民族從遠古發出的第一段歌唱的旋律。歌唱不是唱歌。詩涉及一個民族的起源,《詩經》是一部民族的心靈史。幾乎對每一個民族來說,歷史都從詩開始,從歌唱開始。用德國浪漫派的話來說,詩是人類文化的母親。我要觸摸的就是這遠古發出的第一聲歌唱的旋律、韻味、訴說,甚至一個民族最初心跳的節奏。
我這種觸摸的渴望,就像一個沙漠旅行者對水的渴望一樣,從未擺脫過。
19.最初,《詩經》不叫“經”,它本身產生的過程,是非常嚴肅的。它是要傾聽民聲,傾聽民願,了解民情,達到聽“風”“觀”政的目的。所以說聲音通政,是跟政治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這在那個時代有它的歷史需要。我們今天讀它不是看政治,是看人情,是觸摸遠古初民詩性的靈魂如何歌唱。
因此,要把《詩經》還原到“詩”去理解。譬如《關雎》,“毛詩”開始就講是“后妃之德”。這樣一講,后來的人就再也讀不懂這首優美的愛情詩了。我就要還原到那追求而又“求之不得”的失戀的歌唱中去。它對失戀的歌唱是很典雅、很優美的,也很有韻律。仿佛有一顆鮮活的心在跳蕩似的。
再比如《邶風•燕燕於飛》,《詩序》說這是“衛庄送歸妾也”﹔“詩三家”則說這是衛定姜送其守寡的兒媳婦回娘家的﹔《毛詩》干脆說《燕燕》就是庄姜所作。大家各尋依據,把一首唱男女別情的民歌,搞得不清不白。對《燕燕》的解釋,比較典型地表現了在《詩經》研究中幾千年來,經師們重考據、重說教,輕詩意、輕文本的偏狹研究方法。
前面我說儒家對《詩經》的貢獻很少,就是在儒家眼裡,《詩經》不是詩,他還得防著遠古初民那鮮活的生命力突破了他設的禮教藩籬,就牽強附會、胡涂亂抹一通。應該還《詩經》於詩。讓遠古的歌聲自由歌唱。
雷抒雁詩話之十:真正的詩歌是活在嘴巴上
20.真正的詩歌不是寫在書上的,而是活在嘴巴上。
21. 當我飛起來時,我總覺得我的腳是在大地上。而當我站在地上時,我總是覺得我的翅膀要飛。
22.當然,我們沒有一個人能夠把詩寫完,我們都在逼近詩本身。我說這話,並不是想原諒我自己。我還需要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