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文字有著強烈敬畏心的張潔,在過往的訪談中常常說到一句話:“人和人之間是不能溝通的。”她稱自己常被人誤讀,對於自己過往作品的爭議,她不想花有限的時間去理會、反駁。對榮譽,張潔稱“天上掉餡餅”的事自己當然願意接受,但要為此付出自己的尊嚴,她就會一再衡量。因為把自己的尊嚴看得太重,張潔稱自己也失去了很多有關名利的大好機會,但並不后悔。
□談過往
為寫小說拒絕留美機會
記者:讀你當年的許多作品,仍覺得它們刻著時代的烙印,有那個時代的現實生活在裡面。
張潔:也許和我的經歷有關,曾經是憤青,把文以載道看做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比如《無字》。1982年訪美時,發起中美作家會談的、艾森豪威爾總統的特別顧問諾曼·卡曾斯先生對我說:“我們很歡迎你留在美國,我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工作和住處。”我回答說:“聽起來真不錯,非常感謝您的厚愛。遺憾的是我還有一部長篇小說一定得完成,那是我對歷史的責任。”
有人肯定認為我矯情,放著這麼好的便宜不佔。可有什麼好得過我矢志要完成的《無字》?
20世紀是一個大謊言橫行的世紀,是一個上當受騙、充滿比死亡還痛苦、還可怕的世紀,我有幸(或不幸)地經歷過其中主要的成分,而且自信還有能力描繪出這個畫面留與后人評說。為這個重大的責任,我投入了12年時間,走訪了很多相關人物,可以說,除非提供資料的人記憶有誤,所引用的歷史資料都有可信的元素。
□談榮譽
老得站不動才去辦綠卡
記者:1986年諾貝爾獎的最后表決名單上,有巴金和你的名字,但當時國內媒體鮮有報道,和諾獎失之交臂,會在意嗎?
張潔:誰能不喜歡名聲?我也不例外,但要讓我為此付出自己的尊嚴,我就得衡量。不是沒有經歷過名聲和尊嚴的取舍,最后因為把自己的尊嚴看得太重,失去了很多有關名利的機會,但並不后悔。
1986年被諾貝爾獎提名,法國第2電視台還打電話確認過此事,法國出版社也准備好了慶功的香檳酒,但第二天公布的結果是非洲詩人索因斯,所以我認為此事沒什麼值得夸耀的,不過提名而已,沒有真的當選就不能算數。我寫過一篇文章,其中說道:“如果你只是穿上婚紗,隻要沒戴上那隻婚戒,你都不能說新娘是你,否則就變成了不自尊自愛的吹噓。”
1992年我被選舉為美國文學藝術院榮譽院士,院士隻授予美國公民,非美國公民是榮譽院士,全世界隻有75位,不僅作家還包括建筑、音樂、舞蹈、繪畫等方面的藝術家。終身制,逝去一位,進補一位。被選之后的兩周,他們就給了我一個綠卡號碼,而我多年后在老得站不動的使館外那長長的、申請簽証的隊伍后,才去理會這個號碼。
記者:獲得兩屆茅盾文學獎,但你在新書提到接受馬拉帕蒂國際文學獎,你形容自己心情仍然是“不敢相信”。
張潔:馬拉帕蒂獎是相當高的獎項,我敢說我相信嗎?但天上掉餡餅的事,我也十分願意接著。我對朋友說,我可能比那些用各種手段獲取名利的人更糟糕,一分力氣都不花,卻十分樂意地接餡餅。
□談爭議
別人如何說與我無關
記者:有人會把《無字》和反抗男權社會這樣的字眼沾邊,有媒體說你本人對此特別抵觸?王蒙在《讀書》曾發表一篇文章,認為《無字》充斥著太多的憤懣與怨恨。這種理解是誤讀嗎?
張潔:當時有不少朋友建議我回擊,我回答說:世界上沒有一本人人說好的書,也沒有一個人人說好的人。我不想為此花費自己所剩無幾的時間,我還要把我所剩不多的時間用於寫小說,誰愛說什麼就說什麼,那是他的事,與我無關。
《無字》在意大利出版后,想不到意大利讀者竟比某些國人更理解此書含義,而沒有把它僅僅看做是男男女女床上的事。由於《無字》在意大利的出版發行獲得很大效應,以致意大利外交部邀請我為2009年在意大利召開的八國高峰會議撰文。我想他們之所以邀請我撰稿,是因為他們看懂了《無字》的內涵。既然給了我這樣的榮譽,我當然寫。
我很高興《無字》終於在意大利獲得了知音,我沒有白白為此書付出,我常說隻要世界上有10個人理解我的書,就滿足了,何況在意大利不止10個人理解了我的書,他們的文化部長還為此書寫過評論。
□談文學
沒資格讓后人形容
記者:今年門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門羅以短篇小說見長。你怎麼看她的作品,以及短篇小說創作?
張潔:我很喜歡短篇小說的精於剪裁,完成大部頭的長篇后,我很想滿足自己對短篇剪裁的喜愛。至於門羅女士的作品,對不起,沒看過,不能隨便發言。
記者:從《愛,是不能忘記的》,到《無字》《沉重的翅膀》,再到近幾年的《知在》《靈魂是用來流浪的》,有人會覺得你的風格在轉型,你認同嗎?
張潔:我喜歡打一槍換個窩,接下來的長篇,還會有所不同。而且我不喜歡形成所謂的“風格”,那是畫地為牢。當然也是一種“野心”,看看自己能否勝任各種形態。
記者:你似乎不會在意讀者是否喜愛,以及能否讀懂你的作品,也害怕和“通俗”、“暢銷”這類字眼沾邊,若干年后,你希望大家形容你是一個怎樣的人?
張潔:你沒看到嗎,過不了幾年文學就會被人徹底遺棄,取而代之的將是小時代。若干年后,沒有人會形容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就像如今已經很少有人提及高爾斯華綏、蒲寧、李商隱、辛棄疾、李煜……比起他們,我有什麼資格讓后人形容呢?
□採訪手記
內心輕盈好似孩童
《沉重的翅膀》裡張潔寫道:“對於在各種逆境中備受作踐、蹂躪、摧殘……從而變得殘酷、冷漠的心來說,再沒有什麼比‘溫暖’這種東西更強大。”張潔沒有想象的那麼鋒利,雖然她的性格如同她的文字一樣激烈,但你仍能感受到她內心的那份淡然豁達。76歲的她一個人行走在路上,用相機拍下唯美畫面,記錄那些趣事、感動她的瞬間,不時還用上“呵呵”、“你懂的”、“土豪”這樣的時髦詞,感覺彼時的她內心輕盈極了,像個孩童一般。
京華時報記者高宇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