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大學。 |
傅高義(速寫) |
1979年1月,華盛頓美國國家美術館,一場慶祝中美兩國正式建交的招待會正在舉行。中國領導人鄧小平使用擴音器於現場演講。在他的不遠處,站著一位斯斯文文的美國學者,一面聽演講,一面與身邊朋友低聲交談,這位學者便是傅高義。在他的生命裡,這是最接近鄧小平的一次。他不會料到,21年之后,他將投入十多年的時間,專門研究這位中國領導人,而那個時候,他已無緣再見鄧小平。
在2000年之前,傅高義的研究重點在日本,出版了《日本第一:對美國的啟示》《日本的中產階級》等著作。他對日本產品的質量控制有很高的評價。2000年的時候,在韓國的濟州島,傅高義問他的一位朋友,如果要理解亞洲的未來發展,應該做點什麼?那位朋友告訴他:應該研究中國、研究鄧小平。此后不久,傅高義便下了決心,要不辭辛苦,寫一本關於鄧小平的書——那時候,他已邁入古稀之年。
2013年年初,他的新作《鄧小平時代》由北京三聯書店出版了。我作為記者,對他作了一個訪談。那次訪談之前,我其實並不知道傅高義,而且我猜測,國內知道他的應該也不會很多。但是到了今天,隻一年多時間而已,傅高義在中國已名氣陡增,成了聞名遐邇的“中國專家”。他在北京的世界漢學大會上面對政要與學者瀟洒陳詞,在清華大學的禮堂裡與教授及學生談笑風生,在飛來飛去的間隙裡,接受排著隊的媒體的邀約採訪……這一切或許都該歸功於那本《鄧小平時代》——正是那本書,讓中國讀者知道了傅高義。
那次採訪是在傅高義下榻的賓館房間裡,鄰近三聯書店。我們推門而入的時候,一個瘦瘦的老人從沙發上站起了身。他中等個子,頭發花白,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在一張狹長的線條分明的臉上,有一雙極小的眼睛,與一個大大的鼻子。傅高義接人待物溫和有禮,臉上總是挂著含蓄的笑容,說話語氣輕柔,似乎還帶有淡淡的疲倦。他的措辭是謹慎的,因為他的中文其實不錯,但每當說到那些表露觀點的地方時,就會停下來,認真思考,尋找著最准確的詞匯。
那是一次愉快的採訪,因為傅高義如此易於接近,沒有架子,說話也不艱澀難懂。他對中國的情況比較了解,對鄧小平時代有著深入的研究與探索,因此一旦話題進入到他的研究領域,就尤顯健談。有的時候,他甚至不滿足於記者提出的問題,而是主動設置話題,以便於闡述看法。考慮到他年事已高,又已勞累了一整天,我們本隻約了一個小時的採訪,但事實上那次訪談進行了兩個多小時。臨結束時,傅高義意猶未盡,主動說:“那就最后再問兩個問題?”——其實,他又回答了我們五六個問題。
基本上可以看出,傅高義屬於那類比較傳統的學者,不喜歡“玩”花花綠綠的理論與概念,也十分反感過於瑣碎的研究。他所秉持的研究方法,有些類似於中國古人所說的“知人論世”,從經濟、政治、歷史、文化,甚至山川地理等各個方面入手,逐步靠近與了解所研究的對象。這也是他所強調的“全面的眼光”“對歷史背景與時代氛圍的充分了解”。正因如此,傅高義的寫作並不過分依賴紙上的材料,而是倚重於實地採訪與面對面的交談。這使他的寫作充滿了艱辛,因為他必須滿世界去尋找那些可以為他的寫作提供幫助的交談者,但在另一方面,這也使他的寫作攜帶了很多新鮮的信息。
2000年以后,傅高義開始頻頻奔波於中國大地。他去過鄧小平留下足跡的很多地方,包括四川廣安、江西瑞金、太行山,還多次奔赴重慶等地,那裡是鄧小平任西南局第一書記時的辦公場所。每到一個地方,傅高義都盡量去參觀那裡的歷史博物館,從中找尋過往年代的氣息。他通過種種渠道,與熟悉歷史情況的人交談,這些人包括歷史人物的家人、秘書,也包括研究歷史的學者。有時候,交談者會言說各異,而這正是讓傅高義著迷的地方,他兼聽並蓄,然后慢慢尋找產生差異的原因。
第二次見傅高義,是一年之后,在中國人民大學舉行的第四屆世界漢學大會上。那是一次規模盛大的學術會議,高朋滿座,雲集了世界各國最優秀的漢學家。在開幕式之后,傅高義作為最先發言的專家之一,登上了演講台。那一天,傅高義西裝革履,步伐矯健,比之一年前接受採訪時,更見得神採奕奕。他幾乎脫卻講稿,用流利的中文侃侃而談,言辭謙謹,暗藏機鋒,既表達了對中國發展的祝福,也從學者的角度提出了希望。那時候我坐在台下,從一個側面近距離觀察這位風度翩翩的演講者。從他謙虛而又略帶鋒芒的講詞中,熱情而又顯得低調的笑容裡,我隱隱感到,這遠涉重洋而來的傅高義,哪裡像一個美國人,分明就是一個深諳東方文化精髓的“中國通”,他對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對中國的風俗人情,都顯得頗有領會。
那次漢學大會的間隙,傅高義還去了一趟清華大學,與清華的教授展開了一場對談。后來我讀到了那次對談的速記,那確實是一場精彩的智慧交流與交鋒。傅高義從一個研究者的角度,指點江山,臧否人物,品評中國歷史,但是,在對新中國一些重要事情的評價上,他們有著不同的觀點。一年多來,我們在媒體上讀到不少關於傅高義的訪談,他的看法被不斷重復。這一次的“清華對談”卻似乎頗有新意,因為傅高義要現場應對不同觀點的切磋。那該是何等精彩的一場交流,可惜我竟然錯過。
最近一次採訪傅高義,是在北京的當代中國研究所,一個小而安靜的院子。在《鄧小平時代》之后,傅高義的心裡,又已在醞釀新的寫作計劃,主題仍然是中國研究。從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退休后,傅高義正變得越來越繁忙,除了一些騎行鍛煉,他大多數的精力都投向了工作。他的太太艾秀慈為此埋怨他是一個“工作狂”,退而不休,對家務卻不搭不理。傅高義說到這些事,臉上就有了幸福的笑容。他似乎並不為這些埋怨而煩惱,反而感到很快樂。在他新作的扉頁上,第一句話就是:“獻給我的妻子艾秀慈。”
傅高義對他的《鄧小平時代》十分看重。他介紹,西方的很多重要報紙,比如《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還有英國《經濟》雜志,對《鄧小平時代》都有很高評價,哈佛大學同年出版的100多本書中,《鄧小平時代》也是銷售最好的。按傅高義所言,這本書本來是寫給美國人看的,但結果卻讓他在中國聲名鵲起。談到這裡,傅高義笑了起來:“有更多中國讀者喜歡,我當然更高興了!”
傅高義馬上85歲了,但對中國的研究興趣似乎遠未窮盡。他依然忙忙碌碌,下一張飛往中國的機票,恐怕又已攥在了手中。他像一個尋緣者,尋找學術之緣,也尋找生命之緣,到了人生暮年,他尋找的目光,緊緊鎖定在了中國。
人物簡介:
傅高義,1930年生,美國學者,社會學家,哈佛大學教授,曾任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主任,精通中文與日文。主要研究領域包括中國、日本社會研究,東亞政治、經濟研究。主要著作有:《鄧小平時代》《領先一步:改革開放中的廣東》《日本第一:對美國的啟示》《日本的中產階級》等。2013年,在第五屆世界中國學論壇上被授予“世界中國學貢獻獎”。
《 人民日報 》( 2014年11月27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