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汉非懒汉,为小名,大名徐樟顺。懒汉与我同村。村在浙西开化,一听村名,便知是深山冷岙:东坑口。
前些天,弟弟来电,语带喜气。哥,懒汉连任村主任了。
我纳闷,上个月,他刚选上村支书,咋一人占俩窝?
镇里动员他的,要他“双肩挑”呢。
其他候选人服气吗?我有点担心。
怎么不服气?其他人选票差了一大截呢。
我是外来户,懒汉是土著,虽然同姓氏,并非是亲戚,远房都攀不上。他当选,弟弟何以兴奋?
他当家,村里有盼头。弟弟说。
我涌起一阵冲动,要为这个小人物立个传。
一
我这个村,人多有小名,为保孩子平安,特意取个贱名。我两个外甥,大的叫狗懵,小的叫癞痢。狗懵的意思,像狗一样傻,狗那么通人性,咋会傻呢?狗懵自然鬼灵精怪。至于癞痢,一头茂密黑发,还带自然卷。
懒汉兄妹五个,皆有小名,然而除了懒汉,个个命运多舛。两个哥哥,一个阿福,一个阿伴,阿伴也叫两斤半,奇怪不?哥俩差一岁,三十刚冒头,接连暴病归西。二姐小妮姑,幼患癫痫,婚后加重,孩子半岁夭折,精神彻底崩溃,廿三岁就没了。大姐小名不雅,也叫癞痢,因是女孩,多个后缀,MAO(音猫),类似语气助词。癞痢MAO患过小儿麻痹症,一腿瘸,两耳聋。村妇背后嚼舌,啧啧,幸亏又瘸又聋,不然……言者虽没恶意,听者头皮发麻。看来,取小名保平安,纯属扯淡。
懒汉可不懒。人没锄把高就砍木头、抬石头,尽干苦力。廿三岁,任村火腿厂厂长,两年后自己承包。三十岁,揽交通工程,再办融资担保公司。栉风沐雨,苦没少吃,钱没少赚,是村里首富。
当老板后,懒汉多了新名:徐总。不过,村里人叫顺了,张口闭口,懒汉长,懒汉短。县干部下乡,也会远远吆喝:懒汉!若问他大名,人多挠后脑勺。
如果不是那个偶然,他只不过是个小土豪,犯不着劳我费墨。
懒汉人生之彩,出在那个偶然。
2011年初,懒汉喷着酒气,打镇政府门前趔趄而过。忽然,门里蹦出一个小个子。懒汉,想和你商量件事。
懒汉膀大腰圆,血管里淌着彪悍,往那一站,不怒自威。可是,看到小个子,却自觉挫了挫身。喔,是方书记,找我?
小个子方明,一张奶油脸,地位不容小觑:杨林镇党委书记。
村委会要换届,我们拨拉半天,主任人选难产,刚才在楼上看到你,我忽然冒出念头,何不请你试试?
不行,不行。懒汉打了个饱嗝,摇起拨浪鼓。我搞工程还行,当干部不是料。
怎么不行?你工程做得好,说明脑子好使;在外面闯荡多年,社会阅历丰富;手下队伍棒,说明善于管理;为人豪爽办事泼辣,肯定有开拓精神。
都说嘴皮薄、口才好,方明果然会忽悠。
一个空壳村,欠债几十万,人心散了架,这副烂摊子,谁愿挑?你另请高明吧。懒汉酒醉心清,边说边退,准备开溜。
方明一把拽住。看你血气方刚,有能力有思路,指望你重振雄风,不料是个懦夫。东坑口人丢尽脸,被叶兰坞人嫌弃!
成功男人有弱点,十有八九怕激将。懒汉一蹦三尺:方书记,你狗眼看人低,尽揭疮疤!
叶兰坞是畲族村,人口全镇最少,以前属东坑口,“文革”时,被东坑口当包袱甩了。东坑口人说起叶兰坞,那口吻,像上海人说乡下人。
然而,风水轮流转,这十多年,东坑口顺坡溜,叶兰坞逆坡上。这不,镇里欲合并两村,儿子竟嫌老子穷,投奔了富村川南。东坑口人羞啊,差点脑袋掖裤裆。
懒汉一跺脚,腾起一缕烟。方书记,树要皮,人要脸,我干!
你若愿干,赶紧报名,村民选不选你,不好说呢!方明拿捏着火候,不动声色,再将一军。
一个月后,村民投票。懒汉七百一十二票,第二名五十三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