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麦家特情小说是我进入文学的捷径(图)
麦家,中国当代著名作家。1964年生于浙江富阳,现任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出版长篇小说《解密》《暗算》《风声》《风语》等。《暗算》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解密》入选英国企鹅经典文库,是中国第一部被收进该文库的当代小说。麦家的小说具有奇异的想象力和独创性,故事传奇曲折,因而多被改为影视作品。由他编剧的电视剧《暗算》和根据他小说改编的电影《风声》是掀起谍战影视狂潮的开山之作。
印 象
可信的作家
有个理想谷
麦家已经50岁了,或许是因为当过兵,他身板依旧笔直、精干,没有这个年龄男人惯常出现的隆起的小腹,手臂也很结实。一身大方得体的灰色衬衣配以蓝色牛仔裤,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近来流行的那种“大叔型男”。他说话语速不紧不慢,温文尔雅中又带着一种当过兵的人特有的真诚与爽快。如他所言,“我这些年跟读者建立了很好的关系,因为我是很赤诚的人。”
8月15日下午,记者在上海书展见到麦家。他携新版《解密》作客上海,与版权代理人谭光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一起畅谈《解密》在海外走红的经历,与读者分享了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经验。
很多和麦家齐名的作家早已在国外出版了小说,为此麦家曾感到自卑。“为什么别人的书可以不停地翻译出版,我的书就那么难?”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作品。但就在今年,麦家的书被全球最大的图书出版商之一——企鹅集团收录在当代经典系列。谭光磊介绍,“企鹅”的小说分为“经典”和“当代经典”,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略萨都是当代经典系列作家,在麦家之前,入选当代经典的中文作家只有张爱玲。而企鹅“经典”收录的中文作家也只有鲁迅和钱钟书。
但正如麦家常常在小说里写到的那句话:“事情无疑就是这样可信的。”随着多个语言版本的《解密》在35个国家上市,他的书打破了中国作家在海外的销量纪录。著名的英国《经济学人》杂志这样评价麦家:麦家被誉为“中国的丹·布朗”,但除了他们的书同样高达百万的销量以外,两位作者似乎没有其他相似之处。从麦家的小说中可以看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也能读到像彼得·凯里的小说那样被完全带入一个全新世界的神秘主义。
身为读者,相比麦家这个人,更关心的还是他的作品。因为,他在作品中所描述的秘密世界,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讲都是神秘的未知。他的写作如破译密码一般,凭借丰盛的想象、坚固的逻辑,以及人物性格演进的严密线索,告诉读者一个人如何在信念重压下承担命运。他的小说是叙事的迷宫,既是在求证一种人性的可能性,也是在重温一种英雄哲学。
每个作家对文学、对写作的理解都不尽相同。麦家说:“文学就是我的生活,就是我的宗教。每个人的内心都要有一种寄托,文学就是我的寄托。”身为浙江省作协主席的麦家,在写作的同时,还在做着另外一件大好事。在杭州市郊的午潮山国家森林公园南麓,麦家在朋友的帮助下开了一家书店,起名为“理想谷”。这家书店不单单是卖书、设咖啡座,更主要的是附带了一个“写作营”计划——由麦家甄选青年作家入住,免费提供食宿,给他们创造更纯粹的写作环境。麦家说,“在巴黎有一家莎士比亚书店,我建理想谷就是向莎士比亚书店致敬,把文学爱好者聚集起来,给有潜能但迷惘的年轻作家一个栖身之所。如果幸运,能从理想谷走出一个‘莫言’,也算是理想谷最大的成功了。这种精神上的供给是非常重要的。我想当这种正能量的东西聚集在一起,也许能成为这个风景区的另一道风景。”
我和丹·布朗是石头和月亮的关系
记者:您曾经被称为“中国的丹·布朗”,您认同这种称谓吗,这种比较会不会让您觉得不舒服?
麦家:“中国的丹·布朗”这个说法,肯定是中国的“标题党”取的。中国的媒体一直很关注我,但是对我的作品也缺乏了解。我觉得,他们把我和丹·布朗联系在一起,可能是因为我写的是密码小说,丹·布朗写的《达·芬奇密码》,望文生义;另外一个方面,丹·布朗的小说很畅销,我的小说也很畅销。根据这样两个属性,给了我这个称呼。
对我来说,不管是“中国的丹·布朗”也好,谍战小说之父也好,他们说他们的,我觉得他们有这样说我的权利。想当作家,必须面临一件事,就是你的作品有可能是被人捧读,也有可能被人误读。被人捧读是他的权利,误读也是他的权利。读者内心对事物的认知是各种各样的,误读非常正常,没必要去纠正他。
相比而言,欧美国家从来没有说我是“中国的丹·布朗”,他们对我和丹·布朗有完全不一样的理解。《纽约时报》有一篇文章,里面有一句话比较丹·布朗和我,是石头和月亮的关系,不搭界。他没说我是石头还是丹·布朗是石头,但可以肯定,我和丹·布朗不是沙子和石头的关系,因为沙子可以聚沙成石。我自己也认为我和丹·布朗完全不一样。
记者:相对而已,通俗的类型小说更吸引读者,纯文学更关注人类的命运,关注人性。您是横跨在这两类创作方式上的作家,怎么理解二者之间的关系?
麦家:我自己觉得,我的小说就是一个正常的小说,如果说有非常的地方,那也是我关注的点、写作的题材,和过往的纯文学关注的角度不太一样。也可以说,我拓宽了中国纯文学的疆域,这个领域以前从来没人碰触过。因为“破译者”这类人物太难写了,没有一定的生活经历,没有一定的耐心,很难写出来。我是因为命运的安排,确实和这类人打过一些远距离的交道,正因为远距离,他们在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距离的美,这种美让我念念不忘。就像王家卫的那句话,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一个作家只要经常惦念一种东西,这种东西总有一天会成为他笔下的东西,就像一个贼,经常惦念那个东西,那个东西肯定要被贼偷走。这是没办法的。
记者:您写了这么多“特情”小说,这些作品当然都很精彩,但是一直这样写,您自己会不会有重复感?
麦家:每个作家的写作都有局限性,并不是什么都能写的。有的作家能写青春小说,有的作家能写武侠小说,有的作家能写农民题材的小说,我呢,我找到了“特情”这个领域,也算是旁门左道,算是我进入文学的捷径。如果让我离开这个旁门,去走正门,我肯定是走不通的。我曾经说过,我不想再写特情文学,一方面因为我写了很多,继续写下去恐怕要重复自己;一方面我现在想挑战自己,看我能不能开辟一个新的文学疆域。我曾经想写一个当代的爱情小说,已经写了三次,有一稿写了三万多字,现在全都删掉了。这个事情很奇怪,大家都经历过爱情,爱情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但并不是每个作家都会写爱情。
人类对文学的热爱终会卷土重来
记者:我们现在经常会思考这样的问题,文学、小说,在我们的生活中到底有多重要?文学的存在,除了对作家自身有意义之外,对普通人日常生活来说,它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麦家:这个时代,作为一个小说家,一个文学写作者,其实内心是一种挺凄凉的感觉。因为文学正在日渐离我们远去。过去我在电视台从事专业编剧,后来我的小说被大量改编成影视作品,我还是有半只脚在影视圈,所以深有体会。文学确实处于弱势,我们对文字的疏远,好像已经成为世界的潮流。这不仅仅是中国的问题,也是全球化的问题。但我有时候又在想,这种疏远又意味着什么?我觉得我自己都很难、很难回答它。我总是在期待,我相信,因为文学终归是和心灵打交道的,人类终归是离不开心灵关怀的,我相信目前这种现状终有一天会结束,也就是说,人们对文学的热爱,对文学的需求,终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记者:在您看来,作家到底是在为谁写作?您在写作时会考虑到读者阅读的感受吗?
麦家:作家经常说是为读者写作,其实作家只能为一个人写作,这个人就是作家自己。充分挖掘自己,了解自己,认识自己,把一个真实的自己端给读者,才是一个作家应该做的事情。我觉得作家不需要去想自己在为谁写作,因为即使想通了,照样做不到。作家不要去迎合别人,而要迎合自己,尽量把自己有别于众人的、最独到的那一面表达出来。别人就会感到新奇,感到惊异,感到陌生。你有一个别人不太了解,别人身上也看不到的侧面,这个时候你可能很容易被别人关注,只有关注之后,别人才会了解你,喜欢你,或者厌恶你。厌恶也是一种关注。作家唯一要关心的是自己,唯一要迎合的也是自己,能够把一个深层的“我”,或者独到的“我”展现出来,才可能赢得读者的关注。如果你想有意识地为某一群读者去写作,这种选择都会有些问题。
记者:您觉得中国文学在世界上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麦家:中国文学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我的写作也是从大量阅读国外文学开始的,中国的古典小说我开始读得非常少。我可以说一句掏心窝的话,并不是因为我在文学圈,说文学好,中国的文学在这三十年里,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虽然很多人对它有各种各样的质疑,但我将心比心,中国真的有很多优秀作家,有很多优秀的作品,虽然现在可能没有被世界关注,但和世界文学相比,一点也不逊色。这不是我夜郎自大,而是我在业内,我阅读作品的一种感受。
中国人有一种心态——渴望西方人承认,我也觉得这种心情很正常,我本人也是如此。中国文学怎么样才能走出去,能不能走出去?我认为,只要我们中国按照现在的经济发展规律,再往前发展三十年甚至五十年,那个时候,我们不来推广自己,欧美国家都要主动来看我们中国的文学作品。
阅读是作家的准备,写作是写作的老师
记者:您现在还经常阅读吗?您觉得阅读对一名作家的影响有多大?
麦家:我觉得我今天所有的一切,名利也好,内心的深度也好,智慧也好,不是谁给我的,而是阅读给我的。真的。我非常感谢我的父母,给了我这么一个爱好,喜欢读书。这么多年来,我很多习惯都丢掉了,唯一保留下来的是阅读。其实根本不是保留,而是它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成了我生活的内容。书籍成了我身体外面的一个器官,我已经无法离开它了。我的写作就是从阅读开始的。不管对我,还是其他的作家来说,我觉得,阅读是一个作家写作的准备,没有好的阅读,无法开始创作,即便开始创作也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创作,可能不能得到别人的认可。我经常说,阅读是作家最好的准备,写作是写作最好的老师。没有人能教会你写作。写作就像骑自行车一样,你不停地骑上去,不停地摔跤,摔到某一天的时候,自然就会骑了。旁边你的父母怎么教你,怎么扶你,没有用。好作品都是用烂作品堆出来的,你今天有一部作品发表了,意味着你的抽屉里有很多废纸。作为一个作家,我首先是一个读者,这个身份让我的内心变得非常生动、饱满、细腻,我为此感到庆幸。
记者:您的书这么畅销,又都被改编成影视剧,可以说您已经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了,同时您也是浙江省作协主席,您还在继续坚持写作吗?
麦家:不管怎么样,我肯定是在写作,不管是当作协主席也好,浪得虚名也好,如果有作品支撑着自己,我觉得我就对得起自己。因为成了名,你去过名流生活,而放弃写作,那我觉得这也是很荒唐的。文学给了你名和利,你应该写出更好的作品,去还给文学。所以我一直坚持写作,而且会不停地写下去。我的小说之门自打开之后,似乎就关不上了。既然关不上,就死命地打开它吧,打不开也要打。
记者:请谈谈您的写作计划,下一部作品什么时候出版?
麦家:我觉得作家的写作计划都是零。我现在也不能说我的新作品是什么题材,什么内容,甚至也不能保证我的新作品能够有所超越。比方说我今天写了500字,第二天早上去看,不喜欢,肯定就删掉,这是一种家常便饭。更极端的例子,《风声》写到2006年年底的时候已经写了12万字,给责任编辑看了,我告诉他大概还有3万字就完成了。过完春节,我在丽江包了个房间,想冲刺一两个月,把最后3万字写完,交稿。但是到那儿的第一天,旅途的兴奋也好,高原反应也好,一夜没睡着,通宵未眠的过程中,我突然灵光乍现,我对《风声》这个小说有了一种全新的想法。我一方面为这个灵感的降临而激动,一方面又为此困惑。如果说我要接受这个结构,以往的12万字至少要删掉6万字,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当然最后还是删掉了,现在读者看到的《风声》有三部,东风、西风、劲风。东风是从共产党的角度来讲,西风是从国民党的角度来讲,劲风是个人的角度。我觉得这样写是比较有趣的。本来去丽江是要写结尾,但最后成了重新开始,一写就写了一年。所以说,一个作家谈自己的写作计划,可能是有点冒险。我很坦率地告诉你,只有当我的稿子经过我的编审过关了,被编辑认可,下厂了,跟读者见面了,这个作品才算真正完成。
记者:您在宣传新书时要经常接受采访,我想平时您也有一些社会活动要参加,这些事情会影响到您吗?
麦家:我这个人其实是很赤诚的。因为我家在农村,有一个庞大的乡亲的人群跟着我跑。他们认为,我一会儿上电视,一会儿领导请我吃饭,肯定我办事的能力很强,所以从小孩上幼儿园就来找我,一直找到大学毕业安排工作,甚至计划生育超生也来找我,家里违章建筑被拆也来找我。我也觉得很烦恼,但有时候我觉得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人总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理想中的轨迹去走,人总是磕磕绊绊,痛痛快快,又苦苦难难地往前走,其实都是这样。以前没出名的时候,没人打扰,但那时候也为寂寞而苦恼。我想现在这样很正常,我接受。
麦家口述
《解密》西行记
《解密》这本书2002年出版,到今天已经12年。今年3月第一次译成英文,在美国、英国同步上市,引起强烈反响。为什么会这样?按我的总结,一个原因是出版社把《解密》作为重点书推广,出这本书的企鹅出版社是西语出版社里的头号,有品牌的号召力,有他们的资源;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中国强大了。
欧美国家的图书是这样,他们本国的作家一般首印只有两三千册,非常耳熟能详的,比如村上春树、丹·布朗,首印也就是两三万,因为开机无需那么多册。我的书开机三万册,是今年唯一首印这么多的一本。出版商在18条公交线上投放了三个星期广告,公交车车尾部、侧面都是我的书的广告,还有非常耸人听闻的类似“谁是麦家?世界上最成功的优秀中国作家”这样的广告语。广告语总是夸大的嘛。
《解密》英文版在海外引起强烈反响后,很快又出了西班牙文版。我从马德里到巴塞罗那,到墨西哥的墨城,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到书店去看,我的书真的是头号畅销书的待遇,那些书都是金字塔式的摆放,有的书店在我的书上放一双筷子,或者一块沉香,告诉读者这是中国作家的书。
我从马德里乘高铁去巴塞罗那,在火车站等车,我自然去逛书店,店员认出了我,你就是这本书的作者!他马上打电话给经理,经理大概在500米之外,她激动地跑过来告诉我,你的书卖了16天,已经卖了18本,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畅销。她原来只进了20本,现在决定进200本,让我在现场签名拍照。我到阿根廷的时候,出版社社长请我吃饭,说我的书已经进了排行榜的第二名,文学榜的第一名。
我一方面感到惊奇,一方面也很清醒。有些东西,不要说别人来复制我,我甚至自己的下一本书也不能复制。说句真心话,中国作家在海外的影响力还是蛮小的。我做了六场演讲,接受了107家媒体的采访,他们知道莫言,但对其他中国作家确实知道很少。我在演讲和接受采访时反复强调——你们喜欢我的书,我当然高兴,但是在中国,像我这样的作家,不能说很多,至少有100个;像《解密》这样的书,至少有100本。对于中国文学,他们不了解,也不关注,现在我受到很大关注,不是说我有多优秀,而是我在合适的时候扮演了合适的角色。谁都知道,这30年来中国的经济在迅速崛起,中国在世界的影响可以说无孔不入,我们的产品,甚至我们的财富,在世界迅速流转,进入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家庭,甚至他们的未来。当他们突然听到有个中国作家来了,其实真不完全是奔着我这个作家来的,他们很想了解中国的作家在关心什么问题,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心中的中国是什么样。我自己也觉得,个人的发展和国家完全是分不开的。我想我的书,如果是20年前,甚至10年前推出来,不管推到哪里都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影响。有时候就是命运,花开太早不见得是好事。
(来源:天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