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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友贊莫言諾獎演說:聽到的全是人世人心人性與人情

2012年12月09日08:45    來源:揚子晚報    手機看新聞

  演講后接受獻花。

  北京時間昨日凌晨,中國作家莫言來到瑞典學院演講廳,發表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現場座無虛席,各路記者嘉賓齊聚一堂。當地時間下午5點半,莫言身著黑灰色中山裝,面帶微笑准時出現在現場。全場起立鼓掌,歡迎這位新任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並沒有太多意外,莫言在演講中談到了高密東北鄉,談到了自己苦難的童年,談到了母親和家人,而正是這些東西,使“莫言成為莫言”。昨日,他的這篇演講被國內網友廣泛瀏覽,不少網友稱“他講的全是故事,聽到的卻全是人世、人心、人性與人情”。

  現場反響

  莫言故事感動聽眾 鄉土氣息令人痴迷

  莫言的演講題目是《講故事的人》。他准備了兩天的故事講完后,聽故事的人全體起立,用持續近3分鐘的雷鳴般掌聲向莫言致敬。北歐孔子學院院長羅多弼是其中一位,他直言中國需要更多的像莫言一樣會講故事的人,他喜歡聽莫言講故事。

  羅多弼告訴中新社記者,他看過許多中國作家的作品,對莫言、王安憶、阿城等作家有一定的了解。他說:“莫言獲獎對中國文學界來說,意味著很多。莫言的作品與中國的土地聯系得相當緊密,他的語言更接地氣,鄉土氣息令人痴迷。中國需要更多的像莫言一樣會講故事的人。”

  美國翻譯家葛浩文深深地為莫言與母親的故事所感動。當莫言講到自己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時,葛浩文不住地用手揉眼睛。莫言當時說,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著母親去賣白菜,有意無意多算了一位買白菜的老人一毛錢。

  葛浩文曾翻譯過《紅高粱》等多部莫言的作品,對莫言相當了解。他承認自己非常喜歡莫言作品中無形中透出的那股鄉土味道。

  來自日本的“中國通”吉田富夫對莫言最后講到的三個故事印象深刻。在當晚演講的末段,莫言又講了三個小故事,分別是莫言小學三年級時的故事、部隊工作時的故事和許多年前爺爺講給莫言聽的故事。當晚聽完莫言的故事,吉田富夫希望莫言能夠打破“魔咒”,為世界奉獻更多好的故事。

  在此前一天的新聞發布會上,莫言曾提及作家得到諾獎之后水平下降的“魔咒”。吉田富夫說:“我希望莫言能夠盡快地恢復到普通狀態,這是最為關鍵的。” 中 新

  台上花絮

  演講不慌不忙:語速平穩表情平靜

  昨天凌晨,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在斯德哥爾摩瑞典學院發表了文學演講,主題為“講故事的人”。零點三十分許,身著黑色中山裝的莫言在諾獎評委謝爾·埃斯普馬克的陪同下到達現場。全體觀眾起立鼓掌,掌聲久久不息。演講中,莫言的語速快而平穩,顯得不慌不忙。雖然莫言所講的“故事”情節都跌宕起伏,但他演講的全程表情都十分平靜,保持著淡定的本色。

  穿著中山裝演講

  莫言從國內奔赴瑞典前,有媒體報道莫言為此次領取諾貝爾文學獎准備了西裝、中山裝、燕尾服、唐裝等5套衣服。在登機前還有記者大聲詢問:“莫言領獎穿什麼衣服?”這讓莫言的著裝成為人們熱議的話題。繼6日的發布會穿西裝后,昨天的活動中莫言改換了中山裝,在中山裝口袋上有個紅色的“莫言”印,十分別致。

  開場祝秘書得女

  在演講開始后,莫言首先放下演講稿,聊起了“題外話”。莫言向女兒降生的瑞典文學院的常務秘書,表達了祝賀。他說:“在兩個小時以前,我們瑞典文學院的常務秘書,他的夫人生了一個小女孩,這是一個美麗的故事的開端,我相信在座的懂中文也懂外文的人,會把我剛才的話轉述給大家,我向他表示熱烈的祝賀。”莫言的這一開場,讓現場的氣氛變得十分溫馨。

  說著冷笑話收尾

  與發布會的輕鬆狀態相比,莫言昨天的演講顯得有些拘謹。在回顧了自己的母親、創作成長經歷之后,對“說書人”情有獨鐘的莫言,給現場400多位聽眾講起了故事。在講到最后一個故事時,莫言恢復了自己的幽默本色,說了一個關於“8個人在廟裡往外扔草帽”的冷笑話,演講現場傳來一片笑聲。

  一點零七分莫言演講結束,比預訂時間提前六分鐘。現場觀眾起立鼓掌,掌聲久久不散。莫言走下講台,從埃斯普馬克手中接過一束鮮花,接受全場觀眾的祝福。掌聲結束后,莫言很快從演講廳正門離開現場。

  中新網 京華時報

  名言警句

  在莫言的這篇演講中,不少“名言警句”被網友摘錄出來傳遞。

  ●“二十多年的農村生活經驗是文學的富礦。”

  ●“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應該謙卑退讓,但在文學創作中,必須頤指氣使,獨斷專行。”

  ●“一個作家之所以會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響,其根本是因為影響者和被影響者靈魂深處的相似之處。”

  ●“小說家在寫作時,必須站在人的立場上,把所有的人都當做人來寫。”

  ●“當眾人都哭時,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當哭成為一種表演時,更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

  名家解讀

  有庄子般智慧 故事有宗教寓意

  在這篇名為《講故事的人》的演講中,莫言首先談到了自己去世的母親,介紹了自己如何走上文學之路,並全面回顧解釋了自己幾部主要作品的創作。最后他以3個小故事結尾,呼應了“講故事”的主題。莫言的演講結束后在網絡上引發熱議,多位作家、評論家對此發表看法。隨莫言同往瑞典的上海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曹元勇認為,這篇演講既是莫言文學生涯、淵源的總結,也是對各種問題和質疑的回答。北京大學教授張頤武則表示,莫言演講中有對生命的大關懷,有對寫作的大關懷,保持了莫言的個性。著名作家、《收獲》雜志副編審、《莫言評傳》的作者葉開熬夜收看了莫言演講實況,並迅速通過網絡表達了自己的感受。在他看來,苦難、人性、愛、理解與寬容,是莫言演講的關鍵詞。

  葉開准確地猜到,莫言會在演講中提到自己的母親。因為母親是莫言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的形象曾完整地出現在《豐乳肥臀》中。在接受記者採訪時,葉開表示,莫言的母親是中國民族苦難歷史的親歷者,也是艱辛的象征。她一輩子默默地活著,堅韌、正直、自尊、與人為善,受過很多傷害,但從來不有意地傷害別人。而且她還是基督徒,一輩子默默向善,心靈安寧。

  正在山東出差的著名評論家白燁也通過電話了解了莫言演講的內容。白燁表示,莫言對於童年和母親的回憶令人印象深刻,表現了他的平民意識和鄉土情懷。整個演講從很個人化的角度,講到了他自己的成長和文學經驗,對人們理解莫言、以及理解以他為代表的中國當代文學,都非常有意義。

  莫言最后講的3個小故事寓意深遠。在葉開看來,這是莫言對質疑者的回應,其中有“庄子般的智慧”。在他看來,第一個“裝哭”的故事,實際上關乎多元與寬容。第二個“頂撞老長官”的故事則是在說,過分的自尊也是一種對他人的傷害。最后一個故事帶有宗教寓意,表達的意思應該是:一個寬容的、活性的社會,是能容忍差異的,極端主義者通常是暴力的同謀。據白燁的解讀,最后的幾個故事,可能暗含有回應質疑的意思,但恐怕不是莫言最主要想表達的。而且莫言始終是個有爭議的作家,獲獎前是,獲獎后也是,不可能通過一篇演講詞解決所有的質疑。 綜 合

  網上褒貶

  有人說像中學生寫作文 有網友建議莫言“惜言”

  盡管瑞典和中國有7個小時的時差,但還是有不少人熬夜守在網上觀看了莫言的演講。對這篇演講,網友們可謂是褒貶不一。

  正方:感動人心 坦誠善良

  莫言全篇演講頗富詩意,穿插了大量他對母親、親戚、家鄉的敘述和回憶。

  有網友表示,這是自己“第一次接觸他的東西,他的思緒可以好細膩,又可以好天馬行空。他一個農村孩子竟然可以得諾獎文學獎……他對母親的記憶好動人。”

  關於演講主旨,有網絡評論寫道:“飢餓,苦難,人性是他演講的主旨。人都有很多這樣那樣的缺點,莫言的坦誠和懺悔,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他,就是一個講故事的人!向莫言勤勞善良的母親致敬!”

  莫言最后的三個故事也令人印象深刻。有網友表示,這些故事“說得自己懺悔不已”。

  反方:缺乏深度 不知重點

  與正方一邊倒地贊揚莫言演講“情真意切”相比,持否定意見的網友觀點則集中在“演講深度不夠”、“語言不好”這兩點上。更有人直言不諱表示,“深夜躺在床上拜讀莫言的諾貝爾獲獎演講稿,感覺就像一個中學生的作文。誰能點撥我一下好在何處?”

  對於莫言的演講語言和內容,有網友批評稱:“這樣的故事,外國人能聽懂嗎?太多中國味道和中國特色背景的東西,連我對農村還算比較熟悉的人讀起來都有一種陌生感。莫言,不如惜言,話多,敗矣。”

  也有網民將莫言的演講與歷屆諾貝爾獎得主相比較,並提出了自己的觀點:“這個講故事的人的演講跟2007年帕慕克的《我父親的手提箱》很相近,但比后者差了點深度。

  更有人直接批評莫言的演講內容太膚淺,無理論深度。“不知西方各大學的文學理論家聽了今天的莫言演講會作何感想,這樣一個諾獎獲得者居然在西方宮廷給大家普及中學水平的現代文學理論。西方一百年的現代文學史情以何堪?” 中新網

  莫言諾貝爾文學獎演講:《講故事的人》

  尊敬的瑞典學院各位院士,女士們、先生們:

  通過電視或者網絡,我想在座的各位,對遙遠的高密東北鄉,已經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你們也許看到了我的九十歲的老父親,看到了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妻子女兒和我的一歲零四個月的外孫女。但有一個我此刻最想念的人,我的母親,你們永遠無法看到了。我獲獎后,很多人分享了我的光榮,但我的母親卻無法分享了。

  憶母親 為多收別人一毛錢而流淚

  我母親生於1922年,卒於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庄東邊的桃園裡。去年,一條鐵路要從那兒穿過,我們不得不將她的墳墓遷移到距離村子更遠的地方。掘開墳墓后,我們看到,棺木已經腐朽,母親的骨殖,已經與泥土混為一體。我們隻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裡。也就是從那一時刻起,我感到,我的母親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訴說,就是對母親的訴說。

  我是我母親最小的孩子。

  我記憶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著家裡唯一的一把熱水瓶去公共食堂打開水。因為飢餓無力,失手將熱水瓶打碎,我嚇得要命,鑽進草垛,一天沒敢出來。傍晚的時候,我聽到母親呼喚我的乳名。我從草垛裡鑽出來,以為會受到打罵,但母親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只是撫摸著我的頭,口中發出長長的嘆息。

  我記憶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隨著母親去集體的地裡撿麥穗,看守麥田的人來了,撿麥穗的人紛紛逃跑,我母親是小腳,跑不快,被捉住,那個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扇了她一個耳光。看守人沒收了我們撿到的麥穗,吹著口哨揚長而去。我母親嘴角流血,坐在地上,那種絕望的神情讓我終生難忘。多年之后,當那個看守麥田的人成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在集市上與我相逢,我沖上去想找他報仇,母親拉住了我,平靜地對我說:“兒子,那個打我的人,與這個老人,並不是一個人。”

  我記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個中秋節的中午,我們家難得地包了一頓餃子,每人隻有一碗。正當我們吃餃子時,一個乞討的老人,來到了我們家門口。我端起半碗紅薯干打發他,他卻憤憤不平地說:“我是一個老人,你們吃餃子,卻讓我吃紅薯干,你們的心是怎麼長的?”我氣急敗壞地說:“我們一年也吃不了幾次餃子,一人一小碗,連半飽都吃不了!給你紅薯干就不錯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滾!”母親訓斥了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餃子,倒進老人碗裡。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是跟著母親去賣白菜,有意無意地多算了一位買白菜的老人一毛錢。算完錢我就去了學校。當我放學回家時,看到很少流淚的母親淚流滿面。母親並沒有罵我,只是輕輕地說:“兒子,你讓娘丟了臉。”

  我十幾歲時,母親患了嚴重的肺病,飢餓、病痛、勞累使我們這個家庭陷入困境,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以為母親隨時都會自尋短見。每當我勞動歸來,一進大門,就高喊母親,聽到她的回應,心中才感到一塊石頭落了地。有一次,找遍了所有的房間也沒有見到母親的身影。我便坐在院子裡大哭。這時,母親背著一捆柴草從外邊走進來。她對我的哭很不滿,但我又不能對她說出我的擔憂。母親看透我的心思,她說:“孩子,你放心,盡管我活著沒有一點樂趣,但隻要閻王爺不叫我,我是不會去的。”我生來相貌丑陋,村子裡很多人當面嘲笑我,學校裡有幾個性格霸蠻的同學甚至為此打我。我回家痛哭,母親對我說:“兒子,你不丑。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丑在哪裡?而且,隻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變美。”后來我進入城市,有一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后甚至當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親的話,便心平氣和地向他們道歉。

  話成長 童年最喜歡當說書人

  我母親不識字,但對識字的人十分敬重。我們家生活困難,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但隻要我對她提出買書買文具的要求,她總是會滿足我。她是個勤勞的人,討厭懶惰的孩子,但隻要是我因為看書耽誤了干活,她從來沒批評過我。有一段時間,集市上來了一個說書人。我偷偷地跑去聽書,忘記了她分配給我的活兒。為此,母親批評了我。晚上,當她就著一盞小油燈為家人趕制棉衣時,我忍不住地將白天從說書人那裡聽來的故事復述給她聽,起初她有些不耐煩,因為在她心目中,說書人都是油嘴滑舌、不務正業的人。但我復述的故事,漸漸地吸引了她。以后每逢趕集日,她便不再給我派活兒,默許我去集上聽書。為了報答母親的恩情,也為了向她炫耀我的記憶力,我會把白天聽到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講給她聽。

  很快的,我就不滿足復述說書人講的故事了,我在復述的過程中,不斷地添油加醋。我會投母親所好,編造一些情節,有時甚至改變故事的結局。我的聽眾,也不僅僅是我的母親,連我的姐姐,我的嬸嬸,我的奶奶,都成為我的聽眾。我母親在聽完我的故事后,有時會憂心忡忡地,像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兒啊,你長大后會成為一個什麼人呢?難道要靠耍貧嘴吃飯嗎?”我理解母親的擔憂,因為在村子裡,一個貧嘴的孩子,是招人厭煩的。我在小說《牛》裡所寫的那個因為話多被村裡人厭惡的孩子,就有我童年時的影子。我母親經常提醒我少說話,她希望我能做一個沉默寡言、安穩大方的孩子。但在我身上,卻顯露出極強的說話能力和極大的說話欲望,這無疑是極大的危險,但我說故事的能力,又帶給了她愉悅,這使她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我小學未畢業即輟學,因為年幼體弱,干不了重活,隻好到荒草灘上去放牧牛羊。當我牽著牛羊從學校門前路過,看到昔日的同學在校園裡打打鬧鬧,我心中充滿悲涼,深深地體會到一個人,哪怕是一個孩子離開群體后的痛苦。到了荒灘上,我把牛羊放開,讓它們自己吃草。藍天如海,草地一望無際,周圍看不到一個人影,沒有人的聲音,隻有鳥兒在天上鳴叫。我感到很孤獨,很寂寞,心裡空空蕩蕩。就像中國的先賢老子所說的那樣:“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我童年輟學,飽受飢餓、孤獨、無書可讀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們的前輩作家沈從文那樣,及早地開始閱讀社會人生這本大書。前面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聽說書人說書,僅僅是這本大書中的一頁。

  文學路 從蒲鬆齡到馬爾克斯

  二百多年前,我的故鄉曾出了一個講故事的偉大天才蒲鬆齡,我們村裡的許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傳人。我在集體勞動的田間地頭,在生產隊的牛棚馬廄,在我爺爺奶奶的熱炕頭上,甚至在搖搖晃晃地行進著的牛車上,聆聽了許許多多神鬼故事、歷史傳奇、逸聞趣事,這些故事都與當地的自然環境、家族歷史緊密聯系在一起,使我產生了強烈的現實感。

  我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這些東西會成為我的寫作素材,我當時只是一個迷戀故事的孩子,醉心地聆聽著人們的講述。那時我是一個絕對的有神論者,我相信萬物都有靈性,我見到一棵大樹會肅然起敬。我看到一隻鳥會感到它隨時會變化成人,我遇到一個陌生人,也會懷疑他是一個動物變化而成。

  我在故鄉生活了21年,其間離家最遠的是乘火車去了一次青島。也就是這次青島之行,使我產生了想離開故鄉到外邊去看世界的強烈願望。

  1976年2月,我應征入伍。

  在軍營的枯燥生活中,我迎來了80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文學熱潮,我從一個用耳朵聆聽故事、用嘴巴講述故事的孩子,開始嘗試用筆來講述故事。起初的道路並不平坦,我那時並沒有意識到我二十多年的農村生活經驗是文學的富礦,那時我以為文學就是寫好人好事,就是寫英雄模范,所以,盡管也發表了幾篇作品,但文學價值很低。

  1984年秋,我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在我的恩師著名作家徐懷中的啟發指導下,我寫出了《秋水》《枯河》《透明的紅蘿卜》《紅高粱》等一批中短篇小說。在《秋水》這篇小說裡,第一次出現了“高密東北鄉”這個字眼,從此,就如同一個四處游蕩的農民有了一片土地,我這樣一個文學的流浪漢,終於有了一個可以安身立命的場所。我必須承認,在創建我的文學領地“高密東北鄉”的過程中,美國的威廉·福克納和哥倫比亞的加西亞·馬爾克斯給了我重要啟發。我對他們的閱讀並不認真,但他們開天辟地的豪邁精神激勵了我,使我明白了一個作家必須要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地方。一個人在日常生活中應該謙卑退讓,但在文學創作中,必須頤指氣使,獨斷專行。

  我追隨在這兩位大師身后兩年,即意識到,必須盡快地逃離他們,我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他們是兩座灼熱的火爐,而我是冰塊,如果離他們太近,會被他們蒸發掉。根據我的體會,一個作家之所以會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響,其根本是因為影響者和被影響者靈魂深處的相似之處。

  談作品 《透明的紅蘿卜》最貼近我

  很多朋友說《透明的紅蘿卜》是我最好的小說,對此我不反駁,也不認同,但我認為《透明的紅蘿卜》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長的一部。那個渾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說的靈魂,盡管在后來的小說裡,我寫了很多的人物,但沒有一個人物,比他更貼近我的靈魂。自己的故事總是有限的,講完了自己的故事,就必須講他人的故事。於是,我的親人們的故事,我的村人們的故事,以及我從老人們口中聽到過的祖先們的故事,就像聽到集合令的士兵一樣,從我的記憶深處涌出來。我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姑姑、叔叔、妻子、女兒,都在我的作品裡出現過。

  我最新的小說《蛙》中,就出現了我姑姑的形象。因為我獲得諾貝爾獎,許多記者到她家採訪,起初她還很耐心地回答提問,但很快便不勝其煩,跑到縣城裡她兒子家躲起來了。姑姑確實是我寫《蛙》時的模特,但小說中的姑姑,與現實生活中的姑姑有著天壤之別。小說中的姑姑專橫跋扈,有時簡直像個女匪,現實中的姑姑和善開朗,是一個標准的賢妻良母。現實中的姑姑晚年生活幸福美滿。我感謝姑姑的寬容,她沒有因為我在小說中把她寫成那樣而生氣。

  母親去世后,我悲痛萬分,決定寫一部書獻給她。這就是那本《豐乳肥臀》。因為胸有成竹,因為情感充盈,僅用了83天,我便寫出了這部長達50萬字的小說的初稿。在《豐乳肥臀》這本書裡,我肆無忌憚地使用了與我母親的親身經歷有關的素材,但書中的母親情感方面的經歷,則是虛構或取材於高密東北鄉諸多母親的經歷。

  我在寫作《天堂蒜薹之歌》這類逼近社會現實的小說時,面對著的最大問題,其實不是我敢不敢對社會上的黑暗現象進行批評,而是這燃燒的激情和憤怒會讓政治壓倒文學,使這部小說變成一個社會事件的紀實報告。小說家是社會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場和觀點,但小說家在寫作時,必須站在人的立場上,把所有的人都當做人來寫。

  最后,請允許我再講一下我的《生死疲勞》。這個書名來自佛教經典,據我所知,為翻譯這個書名,各國的翻譯家都很頭痛。我對佛教經典並沒有深入研究,之所以以此為題,是因為我覺得佛教的許多基本思想,是真正的宇宙意識,人世中許多紛爭,在佛家的眼裡,是毫無意義的。小說中那位以一己之身與時代潮流對抗的藍臉,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這個人物的原型,是我們鄰村的一位農民,我童年時,經常看到他推著一輛吱吱作響的木輪車,從我家門前的道路上通過。給他拉車的,是一頭瘸腿的毛驢,為他牽驢的,是他小腳的妻子。這個奇怪的勞動組合,在當時的集體化社會裡,顯得那麼古怪和不合時宜。事過多年,當我拿起筆來寫作時,這個人物,這個畫面,便浮現在我的腦海中。但一直到了2005年,當我在一座廟宇裡看到“六道輪回”的壁畫時,才明白了講述這個故事的正確方法。

  講故事 因為講故事獲得諾獎

  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我還是要給你們講故事。上世紀60年代,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學校裡組織我們去參觀一個苦難展覽,我們在老師的引領下放聲大哭。我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學之間,有一位同學,他睜著大眼看著我們,眼睛裡流露出驚訝或者是困惑的神情。事后,我向老師報告了這位同學的行為。為此,學校給了這位同學一個警告處分。多年之后,當我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師懺悔時,老師說,那天來找他說這件事的,有十幾個同學。這位同學十幾年前就已去世,每當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這件事讓我悟到一個道理,那就是:當眾人都哭時,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當哭成為一種表演時,更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

  我再講一個故事:三十多年前,我還在部隊工作。有一天晚上,我在辦公室看書,有一位老長官推門進來,看了一眼我對面的位置,自言自語道:“噢,沒有人?”我隨即站起來,高聲說:“難道我不是人嗎?”那位老長官被我頂得面紅耳赤,尷尬而退。為此事,我揚揚得意了許久,以為自己是個英勇的斗士,但事過多年后,我卻為此深感內疚。

  請允許我講最后一個故事,這是許多年前我爺爺講給我聽過的:有8個外出打工的泥瓦匠,為避一場暴風雨,躲進了一座破廟。外邊的雷聲一陣緊似一陣,一個個的火球,在廟門外滾來滾去,空中似乎還有吱吱的龍叫聲。眾人都膽戰心驚,面如土色。有一個人說:“我們8個人中,必定一個人干過傷天害理的壞事,誰干過壞事,就自己走出廟接受懲罰吧,免得讓好人受到牽連。”自然沒有人願意出去。又有人提議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那我們就將自己的草帽往外拋吧,誰的草帽被刮出廟門,就說明誰干了壞事,那就請他出去接受懲罰。”於是大家就將自己的草帽往廟門外拋,7個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廟內,隻有一個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大家就催這個人出去受罰,他自然不願出去,眾人便將他抬起來扔出了廟門。故事的結局我估計大家都猜到了:那個人剛被扔出廟門,那座破廟轟然坍塌。

  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因為講故事我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獲獎后發生了很多精彩的故事,這些故事,讓我堅信真理和正義是存在的。今后的歲月裡,我將繼續講我的故事。謝謝大家!(本文有所刪節,小標題為編輯所加)

(責任編輯:林露、許心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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