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生活水准早已大幅度飆升,今日的美食絕非原始社會勤於狩獵的祖先可以想象得到。問題是,人類的盤中餐越來越有看頭,越來越有嚼頭,追求口福的決心與日俱增,就會淪為相當過分甚至極端離譜的吃貨。
春秋時期,齊國大廚易牙名聞遐邇,烹飪技術無人能出其右,時間長了,齊桓公的胃口被吊入雲霄,吃得越來越邪性,凡是能設法捕獲的珍稀動物他幾乎嘗遍了。某日,齊桓公手中的玉箸明顯喪失了方向感,他就問易牙:“還有沒有我從未品嘗過的極品美食?”易牙的回答是:“當然有,主公就等著好戲開鑼吧!”易牙挖空心思,絞盡腦汁,竟琢磨出一道匪夷所思的新菜品。
這一回,齊桓公叭嘴咂舌,吃得津津有味,他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肉?它比烤乳豬還要鮮嫩十倍。”在一旁侍候的易牙立刻諂笑著如實稟報:“這道菜的主料是我家尚在襁褓中的幼嬰。”下文會是什麼?齊桓公極度惡心,嘔吐不止?歷史過於簡略,缺乏細節交待。易牙肯下大賭注,肯定盯牢了大回報,最終,這位超級“忠臣”與另一位超級奸臣(豎刁)聯手作亂,堅閉宮門,餓死了齊桓公。
古代的帝王將相多半是饕餮之徒,像梁朝武帝蕭衍、宋朝宰相王安石那樣對美食毫無興趣的人可謂鳳毛麟角。不是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嗎?大肚量必有好胃口,珍饈美味豈能難倒他們。西晉宰相何曾“日食萬錢”,仍感嘆沒幾道山珍海味值得他認認真真地動筷子。這樣奢糜,門風敗壞之極,真就像他預言的那樣,富貴難過三代,何家終遭滅族慘禍。
北宋宰相呂蒙正成長於單親家庭(母親被休),年少時飽經憂患,常遭白眼,與美食無緣,偶爾想吃一枚香瓜都不能如願。日后,他狀元及第,仕途順坦,榮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以奢侈為主調的生活便順理成章。單說飲食一項,他嗜喝雞舌湯,為此廚師殺雞如麻。但呂蒙正比何曾更有良知和警覺,一旦那座巍峨的雞毛大山引發外界非議,他就幡然悔過,徹底戒掉了自己的饞癮。
食腐的動物,嗜臭的饞徒,都很多,這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如果說嚼生馬肝啜活猴髓為標准虐食,那膾人肝又該如何措詞形容?宋人江少虞編纂的《事實類苑》中這樣寫道:“柳開,魏郡人,性凶惡。舉進士至侍御使,后授崇儀使,知全州。嗜膾人肝,每擒獲溪洞蠻人,必召宴官僚,設鹽鹵,遣從卒自背割取肝,抽佩刀割啖之,坐客悚栗。知荊州,常令伺鄰郡,凡有誅戮,遣健步求取肝以充食。”令人震驚的是,柳開如此凶殘,宋仁宗不但不憎惡他,還夸贊他是“豪杰之士”。柳開強娶錢氏女,錢父訟於朝堂,宋仁宗居然親自出面調解,還為他保媒,當時就有很多人看不懂。
官員變成吃貨,此類現象古已有之。蘇東坡三十六歲任杭州通判,職務相當於今天的杭州市副市長,他疏浚西湖,修復六井,政績顯著。杭州車馬輻輳,人文薈萃,蘇東坡除了干實事,還得送往迎來,日夜應酬,酒沒少喝,詩沒少作。一年多時間,東坡又累又苦又煩,朝廷使者也都知道他是在用低酒量身體干高風險工作,於是謔稱杭州通判為“酒食地獄”。
在公務招待中,官員大吃大喝的頑疾始終無法根治,有人說,這是官場風氣所致,也有人說,這是傳統習慣造成。從宋人筆記《萍州可談》記載的“酒食地獄”來看,大吃大喝是官場風氣和傳統習慣合二為一的產物。蘇東坡沒辦法罷飲罷食,后代遠不及他有才有能的無數官員也沒辦法罷飲罷食。我們很難據此武斷,他們全是饕餮之徒,享受觥籌交錯的歡聚。“酒食地獄”一旦形成,官員就會身不由己,你牽著我的鼻子,我牽著他的鼻子,他又牽著你的鼻子,彼此成為酒酣耳熱的局中人,別想逃脫和擺脫,除非你不打算再在官場混陽壽。
大吃大喝的官場作風很難矯正,但比大吃大喝更難矯正的則是官場生態。有筵方為禮,無酒不成歡,如果這種交集的定式不破除,勾兌的套路不改變,移風易俗的杠杆就根本找不到著力的支點。如今,高檔酒店生意清淡,茅台酒滯銷,都是新氣象,但願它不是一時之景,也不是盛宴之后的短暫沉寂。(王開林)
(來源: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