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平
要論“尷尬”,在《吐槽大會》之前,不少網綜都面臨著自嗨又解嗨的困境,步入第三個年頭的《奇葩說》也不能幸免。
要論“不正確”,在《吐槽大會》之前,會令人感到渾身別扭的還是那檔主張“一人脫單,全家光榮”的《中國式相親》。
但要把“尷尬”和“不正確”加權算個總分,《吐槽大會》一定能位列年度問題節目榜單前列——雖然這一年的四分之一還沒過。
節目的形態是四平八穩的。《吐槽大會》脫胎於美國知名脫口秀《Comedy Central Roast》,為了營造出roast式的觀看快感,節目中的主咖要接受現場多位嘉賓的吐槽,“像是一塊在火上燒烤的肉般‘焦灼難耐’”。因為話語本身的多面性和柔韌性,這種秀場的獨特樣式確實隻能在脫口秀環境中得以生成。講段子沒問題,做人物關系也沒毛病,問題在於所謂的“吐槽是門手藝,笑對需要勇氣”究竟達成了何種傳播邏輯?我認為這值得拿出來談一談。
狂歡背后無意義不可怕,破壞意義卻是令人細思恐極的。豐富的新媒體渠道,在事實上分取了曾經主導“客廳文化”的電視的影響力。因而,電視於人的涵化作用有多強烈?得在眼前的這個時代畫個問號。隨之而來的,則是對面臨多種傳播路徑下的“娛樂”一詞的重構。娛樂存在的意義很重要,但其本身又在同時消解著一切宏大意義。我們希望娛樂有教化意義,自然就有些強人所難。畢竟,就市場邏輯而言,包括電視綜藝和網絡綜藝在內的娛樂形態,第一要義仍是消費性。尤其在當代人普遍又喪又匱乏的生活狀態裡,人們總需要有緩解焦慮的日常管道。但沒有意義並不意味著破壞意義合理。《吐槽大會》的原罪,就是在假借“優雅的吐槽”之名義崩解著人們正常的交流、交往方式。
在網綜野蠻生長的這兩年,為契合以年輕人為主體的目標受眾市場,節目的語態正在變得年輕化,甚至戲劇化。大量說話類節目涌現,但坦白講,這裡頭寓予了多少集體無意識的時代症候呢?《吐槽大會》至少示例了兩個顯著的誤區。
一是“撕”的“惡”不僅在烈度,也關乎形式。《吐槽大會》隱性地嵌入了“柔和地撕”這一種交流方式。場面上大家互指痛點(哪怕流於劇本的情節點),實則無傷人際關系,這種邏輯看似成立,卻實際烙印著不易覺察的政治不正確。且不論節目中請到的嘉賓是否是主咖真正意義上的朋友,通過創新“說話方式”來異化說話本身的社會屬性,這種意圖本就令人很不自在——何況,人和人的現實關系都已經那麼有限了,我們不僅沒讓大家拆除一層面具,反而套上了更多枷鎖,這對於強調個性主張的年輕一代而言,其實是需要警惕的。
二是“自黑”等同於“洗白”的邏輯可能適用於演藝圈,卻會造成現實關系的失序。當“隻有自黑才不會被黑”已成為所謂“圈內”的一種普遍邏輯,我們究竟該如何看待“自黑”這件事呢?多少藝人端著架子名氣平平,稍有解放天性之舉旋即能引發一陣陣“路人轉粉”狂潮。這樣的例子屢見不鮮,寄托的是人們對偶像的多種想象,平衡的也是粉絲經濟的生態。但是,如果將這種邏輯平移到現實生活中來,或者以格外昭彰的形式加以放大,“自黑”恐怕並不會帶有如此強烈的“洗白”意味,甚至會成為一種固定姿態,把眼前的世界消解成更嬉皮笑臉的模樣——何況,這個時代已經那麼不嚴肅了,我們是不是還需要濃墨重彩地添上一筆呢?
確實,博觀眾一樂的目的,《吐槽大會》達到了。這在數量與規模瘋長的網生內容市場中不易,確實顯露出節目制作方在調和口味更多元、要求更細致的年輕人時,達到了相比多數節目更難企及的高度。但終究,這算不得一檔合格的脫口秀節目。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脫口秀在美國逐漸構成一種時尚,並對社會形成不容小覷的影響力。在美國,總量佔據所有電視節目近半數的脫口秀之所以能夠長盛不衰,也在於這一節目形態記錄社會,呈現多樣表達。相比之下,脫口秀節目在中國,起步晚,制約也十分顯著。不僅政策層面,也與文化環境密不可分。
一方面是文化語境認同的問題。在人類學家霍爾看來,中國文化屬於高語境文化,語意含蓄而婉轉﹔而以歐美為代表的西方文化更多偏向低語境文化,語意直接而強烈。因此,把西方的“說話傳統”嫁接到我們的表達之中,難免會不適應,甚至是“不正確”的。底線這東西,既是一種道德標准,也是一種文化標准,需要審慎對待﹔另一方面是對脫口秀在社會層面的價值生成,我們的想象仍是極其匱乏的。環顧一圈目之所及的國內脫口秀節目,不難發現堆段子和開黃腔才是多數節目尋求的言語的力量,但這也恰恰是最無力的表征。
作為一個節目研究者,以及流行文化的擁躉者,我對各類節目的適應性其實還算強:既不會認同把一系列文化節目的回潮看作是電視綜藝的價值復興,也不會將“污”的標簽打在正求新求變的網綜市場上。從視聽傳播的長遠發展而言,網絡視聽領域的努力更應得到“善待”。無論這種努力是基於行業本身的邏輯,還是基於市場邏輯。
但值得注意的是,當互聯網成為反抗文化霸權的重要場域,也在事實上形成著另一種可能的新的文化霸權。更紛繁的節目表達在試圖建立新的話語體系與思維方式,它觀照另類思考、完成個性表達、顛覆社會成規,形成自己的“說話之道”。前有諸如《曉鬆奇談》新解知識甚至力圖啟蒙觀念,后有《奇葩說》為代表的節目質疑和反思主流價值。這多少折射出一些好的跡象——它們既能夠被年輕人規訓,又同時規訓著年輕人,彼此制約、理性成長。
那麼我們如何來讀解《吐槽大會》呢?它究竟是在“反抗”,還是在催生一種新的“霸權”?
圖片來源/《吐槽大會》官方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