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園詩選序》上拍揭錢鍾書一段“公案”

　　▲錢鍾書

　　▲盧弼

　　▲錢鍾書《慎園詩選序》

　　見字如面——承載著豐富歷史信息的信札手跡，因為其獨特的史料價值、文物價值和書法欣賞價值，逐漸成為拍賣場上的新寵。即將於29日舉槌的匡時迎春拍賣會上，收有梁啟超、羅振玉、楊度、吳宓、錢鍾書、錢基博、呂碧城、溥儒、荀慧生等近現代人物六十余位，共計160余通信札集體亮相，而其中不少首次面世的信札，更引起文學史研究者們的關注。從戊戌維新及至“文革”前夕，時間跨度之大，人物之眾多，保存之完整，實屬罕見。

　　盧弼出生於一個亦儒亦商的家庭，長兄盧靖（木齋）對他影響很大。清末，他參加過科舉考試，又在書院學習，並游學日本，兼通舊學新學。他富有愛國思想，本圖建功立業，但民國時期，有志莫遂。中年以后，追隨長兄，以藏書、刻書為寄托。進而著書立說，成一家言。晚年藏書售盡，而所著《三國志集解》，為學術界推崇，至今享譽不衰。盧弼在履官、隱居期間與近代各界之名流賢達、同僚友好均過從甚密，多有信函往來，其數量本應龐大，然歷經特殊歷史時期之劫難，盧弼友朋往來之信札散失難尋，幾乎罄盡，今次再現，實屬難得。

　　這批即將亮相的信札中，以錢鍾書為《慎園詩選》所作序最為引人關注。盧弼著有《慎園吟草》十卷稿本，十一冊，今藏天津圖書館。此書系作者個人詩集，為自定稿本，收錄50歲至80歲間所作的各體詩凡737首。取材廣泛，內容豐富。絕大部分為即興之作，不求用韻工整，但求文詞達意。旨在把自己后半生所見、所聞、所做的重要事情用詩筆表達出來。

　　把盧弼與錢鍾書先生聯系起來的正是盧氏的詩集。研究者指出，錢鍾書先生素有天下第一狂生之譽。無論是時代名流，還是精英才俊，從沒有人入過他的法眼：曾有好事者一目一字核對了錢著，發現錢鍾書從未在他的著作裡夸獎過任何一人。那麼如何才能獲得錢鍾書的“夸獎”呢？答案確是：給他寫信。文論與社交，對於錢鍾書來說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字。錢老著書，從不亂點贊人，但錢老寫信，卻多信口嘉獎。如果你給錢鍾書去過信，他也向你回過信的話，那麼其中一定有不少對於你的贊譽。

　　“如果讀過許多錢老的信件，我們便會發現書著裡的錢老，睥睨傲世，飛揚跋扈﹔而信札中的錢老確實客氣的一塌糊涂：信札起首，便讓你通體舒泰，無論閣下年長年少，也不論閣下是貴是賤，信首之所稱，‘閣下’ 都是錢鍾書敬佩之人。然而在這些褒獎稱頌的文字裡，卻隱藏著那個‘從不夸人’，那個狷狂且自負的錢鍾書。”研究者如此評價錢鍾書手札，這也正是此次首次披露的盧、錢二人信札的價值所在。

　　資料

　　錢鍾書做《慎園詩選序》全文

　　光宣以來，湖北詩人，有天下大名者，樊山、蒼虯為最，沈觀、笏卿，抑其次也。樊山才思新富，殆如劉后村論放翁，所謂天下好對偶，為渠作盡，而朱弦三嘆之韻致蓋寡。蒼虯體格高渾，失韻致蓋寡。蒼虯體格高渾，失之肌理不密，氣浮於詞，其於江西社裡，亦如學唐詩者之有空同、滄溟矣。

　　同光體既盛行，言詩者競尊蒼虯，如周、左二家，秀難掩弱，亦得把臂入林。而樊山別調孤行，遂等諸魔外，門戶偏心，余嘗慨之。近乃知沔陽盧慎之先生，夙論如嘗慨之。近乃知沔陽盧慎之先生，夙論如此，竊喜自壯。先生一代學人，世皆以抱經、竹汀比目，不知其工詩也。嘗偶以七言律一章相贈，余方嘆其典切，竭才欲酬答而不得。而先生疊韻再三，以至於八，出而愈奇，接而愈厲，余駭汗走僵，不敢吐一字。先生因徐出舊稿，許余諷詠之，然后識樊、陳、周、左輩，當讓出一頭地，而微恨先生之深藏若虛也。先生詩機趣洋溢，組織工妙，雖樊山不能專美於前。又篤於倫紀，情文相生，非徒刻意求新巧者。且學人而為詩人，匪惟摭華，且尋厥根，昌黎所謂於書無不讀，用以資為詩，先生有焉。樊山稗販掇拾，不免於花擔上看桃李，非其倫矣。雖然，嘗試論之。意到筆隨，瀾翻層出，此皮襲美所擅也。卷軸浩博，精於運遣，此宋子京所擅也。故襲美《雜體詩序》，標多能之目，而高似孫《緯略》，採子京逸句最多。若皮若宋，皆湖北之先正，先生與之繼起代興，而豈徒與晚近世作者，較一日之短長已哉！

　　乙未七月后學錢鍾書敬序。

　　慎翁道席：

　　僭書數語聊表歡喜傾倒之意。所言多謬，乞正之，專此即行，秋安。

　　后學錢鍾書拜上。

　　內存

　　《慎園詩選序》留下的一段“公案”

　　錢鍾書在《慎園詩選序》之中，遍數湖北詩人樊山、蒼虯，沈觀、笏卿，言其優劣。然后專言盧弼一代學人，天資獨厚，上接宋人衣冠，當為古今湖北詩人之最。然而夸的太猛，味道似乎就有些變了。錢氏此文，頗多皮裡陽秋：其表面稱揚盧弼，實為貶低樊?祥所代表的“唐詩一派”。

　　第一：湖北詩人得大名者，當時僅樊一人而已。稱頌作者，而先攻輿其前輩詩人者，自古未見。

　　第二，稱道湖北古詩人，僅及皮日休、宋祁，而此二人，實非湖北古詩人之代表。皮宋之前有孟浩然、岑參，之后有公安、竟陵，然錢氏絕不道及，非無心也。

　　第三，贊頌盧弼時候稱其詩句 “ 出而愈奇，接而愈厲，余駭汗走僵，不敢吐一字。” 詩品貴乎自然，“奇”、“厲”二字似乎也不算上品。

　　盧弼看了這篇序言之遂回書致謝。但好友金鉞看了卻大為不滿，認為錢鍾書溢美之詞太過。不僅沒有一個為前輩寫序的樣子，以才弄人，似乎也不太厚道。耿直的盧弼遂回書請錢鍾書修改序言，略雲：“竊以大筆溢美之辭，遂啟下走懷慚之念。”而錢鍾書卻又在回信中吊起了書袋：“文章千古事，不因輩份倫私，漢庭老吏，從不迂回袒護。”最后還調侃的反問盧弼：“公既遜讓未遑，而復錄爾許佳句相示，豈非逃影而走日中乎？”面對錢鍾書拒不改序的態度，與這樣一本正經的胡吊書袋回信。盧弼面對這篇明褒實貶的《慎園詩選序》真是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最后在好友的建議下將這篇“燙手”的《慎園詩選序》放在了詩集的尾篇，總算是“讓讀者無議於后，且不負知見賞之盛意了”。文/匡石